[拜坛]临安遗恨

南宋绍兴年间。
子夜坐在油壁车里，穿过街衢，听着车轮碾过青石板时吱吱呀呀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本是临安湛碧楼的乐女，因为出众的才情品貌，年方十六便已名动京城。“子夜歌阕，三日绕梁。”为了她那一曲，不知有多少五陵年少、达官显贵、宿儒名士、山野高人不惜千金竞价，列坐楼头，求的也不过是那一睹之快而已。
然而，这是个乱世，来日大难——金人一旦渡江如何？朝廷宫帏内乱如何？君臣猜忌日深如何？赋敛直欲破家如何？乱民哀鸿遍野如何？……任谁都把握不住一个结果。眼看着朝来暮往，文恬武嬉，她心头悲愤，按彻红牙，便是一曲《眼儿媚》：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管弦，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太上皇被掳而作的《眼儿媚》！
座中有人停杯，有人惊愕，有人叱骂。更有缇骑拍案而起，便欲将她逮捕。
她冷冷地坐着不动。
保定军节度使吴玠亦在席，为之所动，挺身而出替她解了围，并出高价为她落籍。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了。至于今后如何，她倒并不在意。
可吴玠将她赎出，却只是待之以礼，几天以后告诉她，要送她去别人府上。
到底还是被当成一件礼物么？
子夜的嘴角，渐渐抽向了一边，那样料峭的笑容，“将军要将我送给谁？”
“苑姑娘，”吴玠神情严肃，“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想让你帮一个忙。”
子夜不语。
吴玠继续说下去。他也是当时的抗金名将，向来仰慕岳飞，一心结交，苦于无由。湛碧楼之事，使他看到了希望。
子夜听到“岳飞”这个名字，蛾眉微动，但依然不语。良久，才说：“好，我去。”
她回房整妆，半晌出门，果然清丽难言。她的装饰不多，不至繁丽，但饰物也有，不至寡淡。就这样，在众人惊艳的目光里，静静登上了马车。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怕的岂止是光阴虚度。而今风雨飘摇，江山半壁，最需要的就是能以身许国的志士。她虽沦落风尘，亦曾听说岳元帅的英名赫赫，知道他是当今的朝廷柱石。
可是，为什么偏偏要以这样的身份去见他呢？
马车“吱嘎”一声停下了。她默默地放下了面纱。
但见府内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入门便是曲径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院中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好一派清朗气象。待到正室，架上满堆书卷，琴、剑悬于壁上。看去并无奢华，唯觉雅淡。
一位葛巾布袍的男子走出来，问有何事。
吴玠的使者引着她，近前道：“吴将军素日钦敬岳帅，特献名姝，以结情好。”
布袍男子坚定地说：“中原陷落，二圣未归，主上宵衣旰食，我等大将岂能贪图享乐？”
隔着面纱，她依然清楚地看见，堂中并无姬侍。
“岳帅身居高位，节俭若斯，虽自信清约，就不怕外人有公孙布被之讥吗？”
“北逾沙漠，喋血虏庭，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土上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安枕，我之愿也！至于布衣蔬食，不以为苦，亦不足为外人道。”
这位岳大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踟躇着抬起了头。只见一张刚毅的面庞，眉梢眼角均是洒脱的丰仪，一半是年青的棱角痕迹，一半是战场刻下的沧桑。整个人偏于清瘦了，却好干净。浑身的气度便是布衣素服也掩盖不住。
这便是尽忠报国、百战百胜的岳元帅么？
她忽然就自惭形秽了。
这时使者已经辞穷，却还在坚持，“请元帅看一眼苑姑娘吧。”
子夜感觉两道目光如炬，射向自己。她便轻轻掀起了面纱。
若说眉目如画，又怎会有这般高明的画师？
她深施一礼，“见过岳大人。”
岳飞亦叹于她的容华，“你叫什么名字？”
“子夜，苑子夜。”她声如玉叩。
他一望之下，已然淡定，“你还是回去吧。”
子夜眸光潋滟，“既已到此，且容献丑。”见岳飞没有反对，便清声唱道：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蹄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岳飞听着自己的《满江红》由一个弱女子悠悠唱来，只觉心中热血上涌，有一种别样的滋味。“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难得她懂得自己的心愿。
“唱得很好。”待最后一个音结束，他微微拊掌。子夜一喜，却听得岳飞继续说：“难得软红十丈中，女子亦有家国之恨。可是，我不能留下你。这不是你的错。请转告吴大人：何时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则天下太平。”
子夜再次一拜，款款退下，转过身的那一刻，溢出了一丝苦笑。
她知道他不会喜欢她，更不用奢望那个字了。因为当一个人真正尊重另一个人时，他对她就不会是喜欢。
可是，她却更为激动。因为他把她当成了一个“人”。
使者回禀此事，吴玠益发敬服。他留下了子夜，依然以礼相待。
  
绍兴八年，吴玠病逝，临终遣散家伎。子夜无枝可依，投身清猗阁，重操旧业。她本来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去找他，但始终没有踏出这一步。
他给了她尊严，她不能有损他的清誉。
清猗阁外车水马龙，人们时常说起他的事迹。她没有刻意打探，却总是在歌舞升平时，侧耳倾听。

绍兴十年的夏天，凤凰山宫中，高宗与岳飞经历了一次最尴尬的见面：一边是满身尘土的大将，一边是锦衣玉食的皇帝；一个正牵挂着中原失地，另一个却不思江山社稷。其实，在南渡的这些年里，岳飞一直是高宗所偏爱的一员骁将，本可以青梅煮酒，但因为高宗对金国那一味求和的姿态，使得君臣之间的这次见面最终不欢而散。
壮志难酬，窗外那如诗如画的湖山美景，在岳飞的眼中便如虚设一般。
岳家军的最后一次出征是绍兴十一年，重病缠身的岳飞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征程。却不料在南宋宫中，一纸“莫须有”的罪状正置于高宗的案头。陷害忠良的自然是那万人唾骂的奸相秦桧，但真正的决策者却是高宗。凤凰山上的月岩是皇家禁苑，夜阑人静，高宗只身踯躅。他想着倘若真是直捣黄龙，迎回了徽、钦二宗，那么这天子之位也自然不保；可若是应允了金国的议和之意，就必须杀了岳飞这员大将。苦苦思量之时，一弯冷月照在阶下。
及岳飞下狱，子夜朝夕徘徊于大理寺外。秦桧党羽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子夜苦思冥想，变卖妆奁，涕泣谋于禁卒。终于有一个叫隗顺的老卒被感动了，悄悄对她说：“岳爷被定的是谋反罪，牵连甚广，你不害怕吗？”
子夜苍白的脸色，渐渐地愈发白了，但在那惨淡的苍白中，又隐隐流转着一种无以名之的光华，“自然是怕的。可是，岳大人精忠报国不惜百死，朝野皆知。如今他蒙冤在狱，我岂能只顾自保？”
隗顺动容。他将子夜领到耳房，取出几件旧衣让她换上，“事不宜迟。你扮成送饭的妇人，马上进去。记住，千万不要逗留！”
庭中有两排冬青树，树枝上布满翠绿的叶子。那些叶子在明亮的阳光下，充满了顽强的生命力。
她见到了岳飞，在阴冷低湿的牢房内。他闭着眼睛坐在角落里，身上的衣裳染了斑斑血迹。子夜以为自己会扑进他怀里痛哭失声，谁知，却连走上前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呆立在旁，反复揉扯手中那块白缎帕子，沉默半晌，终于颤抖着叫出，“岳大人……！”
岳飞认出了她，脸上浮出微笑，似是嘴角一动，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子夜骤然惊醒，慌忙上前用帕子去按，待他气息稍平顺了，才惊觉雪白的缎帕上，竟有一抹嫣然的鲜血。可岳飞和缓了片刻，突然一把将子夜推开，低声命令，“快走。”
“不，我不走！”子夜跺着脚，眼泪如水破闸门般汹涌而出，“我千方百计进来，不是为了看一眼就走的。”
“糊涂！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要是让奸贼们知道，你走都走不了！”
“大人！您是圣上倚重的大将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岳飞仰天长叹，神情惨然，“子夜，你不明白：如果圣上尚有抗金之意，我还可能出去；如果圣上一心求和，我就永不能见天日了。”
子夜肩头一震，嘴唇嗫嚅着，眼中的苦涩竟甚于先前。
“快走！再不走就出不去了！”他一手将她推出牢门，用力之大，几乎使她跌倒。
子夜肝肠寸断，长跪不起，“大人，请为天下苍生，多多保重！”
“走吧。”岳飞背过身，语气已然温和，却还是这一句。
子夜轻飘飘地往外走，魂不守舍，只觉得心里还有许多话要对岳飞讲，却哽在喉咙里，始终说不出来。她走出诏狱，明晃晃的阳光使她睁不开眼睛。冬青树的叶子实在太绿了，太美丽了。她满脸都是冰凉的眼泪。

绍兴十一年除夕，岳飞被害于风波亭内，年仅三十九岁。
漫天飞雪。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苍穹下，萧萧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当晚，隗顺冒死负尸越城，草草地将岳飞埋葬于钱塘门外九曲丛祠旁。为了便于以后识别，隗顺取下岳飞随身佩带的玉环，系于遗体腰下，并在坟前种了两棵橘子树。隗顺临终，又将此事告诉其子，并说：岳爷心昭日月，今后必有给他平反的一天！
子夜默默地回到清猗阁，继续她的歌唱。此后，她阅人无数，但始终不能留意。而那个一生只见过两面的人，却在她的意识里紧密收藏，休戚相关。
休戚相关，本也是一厢情愿，他死了，她还活着，按部就班地、一成不变地活着。一成不变地歌舞，一成不变地应酬于世。

绍兴三十二年五月，宋孝宗即位。七月，下令为岳飞昭雪冤案，追复原官，并以五百贯购求岳飞遗体，以礼改葬于栖霞岭下。隆兴元年，孝宗起用主战派张浚为枢密使，发动北伐。由于准备不足，加之前线将帅失和，致使大军溃于符离。一时朝中朱紫沸腾，不得不再次向金邦议和。
次年春，建康留守陈之茂宴请群僚。年过四旬的子夜作为乐师，率领清猗阁众女，奉命前来助兴。
张浚此时已加封魏国公。他望向建康知州张孝祥，“安国近日可有新作？”
张孝祥淡淡道：“无他，唯有《六州歌头》一曲，诸公请听。”他手书一纸，付与歌伎。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别唱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交织着悔恨与悲愤。
年轻的歌女失措地抬起头，向那说话的大人投去仓皇一瞥。
子夜本来一直在屏风侧观看，这时走上前，“魏国公叫你别唱，便住了罢。”她拿起诗笺，扫了一眼，却扬声续道：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歌声穿云裂石，激越悲壮。当这首词被高声而凛然地唱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的思想，都被她的情绪所笼罩。
呀——风华依旧。
“苑子夜！”有人惊呼，“她是当年名动京师的‘歌神’苑子夜！”
子夜扬眉而立，睥睨四方，却向张孝祥敛衽一拜。
她是知道他的。早在绍兴二十四年，他就以殿试第一的成绩中了进士。尚未授官，即上书请求昭雪岳飞冤狱，为秦桧所嫉恨。高宗朝，累官至知抚州。孝宗朝，历知平江府、建康府，因力主抗金，屡遭主和派弹劾。
“张大人，多谢。”她静静地说。
张孝祥风神俊朗的脸上，也有了激动的神色。
张浚心中五味杂陈，蓦地起身，罢席而入。
子夜凝眸不语。二十多年了，昔日的红颜青丝已老，钱塘门外的橘树也有合抱粗细了吧。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的英灵，是否还久久不散？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她唱起来了。举座改颜。
十二金牌道道催，人生至此意难颓。犹思报国背间刺，偏是风波亭上回。
试问忠魂息何处，须将帘月换风雷。好山好水为良伴，身后花开一树梅。

酒阑歌残，苑子夜再次名扬天下。
此时，距南宋灭亡，只有一百一十五年。



                                                   戊子年，秋分

对于大多数的中国人来说，岳飞留给后人的，除了“精忠报国”的英勇，“还我河山”的豪迈，“天日昭昭”的悲凉，还有他以刀为笔以血为墨刻下的诗文。
我读《满江红》不到七岁，一上来就误解：“满江红”当然是场景。岳飞率军在江中大战，金兵溃败。绚丽的晚霞烧红了天际，与岳飞的金甲交相辉映，让人满眼都是光色流荡。岳飞得胜归来，情不自禁地吟唱道：“啊……”
事隔多年，我已知道儿时的误解是多么可笑。然而，每次走进岳王庙，仰头看着壁上的楹联诗词时，我依然会想象那一派情景。而《满江红》，也因此成了我最早学会的歌曲之一。
近日偶然看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拍摄的《满江红》，它没有过多渲染军事，却精心描述了岳飞蒙冤被害的经过。感愤之下，提笔作文。整个过程并不算流畅，每每搁笔，如今草就，也只是这个样子。实在愧哉。
文章末尾的七律，取自芊若兄的《无双谱》。在此表示感谢。

西陵客是朋友还是宗亲，好文笔！欢迎常来这里发表作品！

我不是岳家后人，但我是杭州人。能深自感受到武穆遗风。

欢迎西陵客，在飞吧已经拜读大作了，鼓励原创，欣赏加精。杭州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有时间的时候每年都要去住一阵子。

我对诗词的韵律不懂，但我看后还是觉得文中的词所映衬出当时社会现实及人们对统治者的那种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而又无奈的复杂情感！所谓的著名作家的作品也不比这篇文章会高明多少？作为文学作品，我认为非常不错！赞同云心的观点！

诸位抬爱了。这篇文章还是有些遗憾，岳飞的形象过于符号化了。
很喜欢宋词中一个句子：
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

这篇文章应好好收存,以后可以作为拍摄岳圣影视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