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行

临安行（节选）
        南宋四大名将是岳飞、韩世忠、张浚、刘光世，张、刘没有词作传世，而岳飞与韩世忠却各有数首。《说岳全传》第五回有韩世忠的《满江红》，全词是：
        万里长江，淘不尽、壮怀秋色。漫说道、秦宫汉帐，瑶台银阙。长剑倚天氛雾外，宝弓挂日烟尘侧。向星辰、拍袖整乾坤，难消歇。    龙虎啸，风云泣；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耿耿，泪沾襟血。汴水夜吹芜笛管，鸾舆步老辽阳月。把唾壶敲碎问蟾蜍，圆何缺?
        虽是小说依托之作，且是步岳飞词作之原韵，但却不失英雄本色。岳飞副题为“写怀”的《满江红》，确实是那个缺钙的时代的霜天号角，也是当时词坛上一面雄风猎猎的旌旗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首词，有人怀疑并非岳飞所作，有人则对怀疑论者提出反驳，有人则认为多年传唱，从中国人的心理与感情而言，已经非岳飞莫属。近年在浙江江山县发现《须江郎峰祝氏族谱》上载岳飞的《满江红·与祝允哲述怀》：
        怒发冲冠，想当日，身亲行列。实能是，南征北战，军声激烈。百里河山归掌握，一统士卒捣巢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励臣节。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金城门阙。本欲饥餐胡虏肉，常怀渴饮匈奴血。偕君行．依旧奠家邦，解郁结。
        江山古名须江，郎峰祝氏是唐宋时代当地的世家大旗。北宋绍圣年问，祝允哲之父祝臣为兵部尚书、太子少保、都督征讨大元帅、上柱国宣国公。徽宗御驾亲征时，祝允哲曾随侍在侧。靖康元年，钦宗教授大制参，督理江广粮饷，提督荆襄军务。岳飞被捕后，祝允哲曾上书高宗，愿以合家七十余口人的性命担保岳飞。祝氏族谱记载了岳飞词未经修改之前的原始面貌，而且此词是述怀而写给祝允哲的。应当可信。族谱中祝允哲也有一首《满江红-和岳元帅述怀》，全词如下：
        仗尔雄威，鼓劲气，震惊胡羯。披金甲，鹰扬虎奋，耿忠炳节。五国城中迎二帝，雁门关外捉金兀。恨我生，手无缚鸡力，徒劳说。    伤往事，心难歇；念异日，情应竭。握神矛，闯入赣兰山窟。万世功名归河汉，半生心志付云月。望将军，扫荡登金銮，朝天闲!
        岳飞本国家之干臣，民族之栋梁，中兴之希望，而且其个人品质也堪称楷模。他位至将相，但廉洁奉公，自奉菲薄，不娶姬妾，不置私产。许多高官大将在杭州都建有富丽堂皇的宅第，高宗也意欲为他建造，他辞谢说：  “北虏未灭，臣何以家为?”这种高风亮节，与当时官绅士大夫爱钱敛币穷奢极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时至今日，又有多少人能望其项背?然而，正如明代文征明《满江红》词所  说：“岂不念，中原蹙；岂不惜，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休夸南渡错，当时只怕中原复。笑区区～  竺鲨何能，逢其欲！”高宗与秦桧上下联手，改写了岳飞也  警鼍了南宋的命运。朝堂之上，被罢了兵权而“杜门谢客．譬不言兵事”的韩世忠，曾当面质问秦桧岳飞之罪有无证据，秦桧回答“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说“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韩世忠与张俊做节度使时，岳飞尚只是一个小小军官，作为有弱点的人或者说不免人性的普遍弱点，韩世忠也曾嫉妒岳飞，但他此时敢于面斥气焰薰天的秦桧，一是激于良知与义愤，二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三是高宗与秦桧曾命岳飞前往楚州(今江苏淮安)罗织韩世忠的罪名，而岳飞坚决予以抵制和反对，幸免予不白之冤甚至杀身之祸的韩世忠，对光风霁月的岳飞当然心存感激。而张俊对曾一度归他节制的岳飞，竟与其平起平坐，则是妒火胸中，出于纯粹小人的嫉贤妒能，加之他转到投降派的污泥浊水之中，于是便附和秦桧构陷岳飞，最后终于和秦桧、王氏、万俟卨一起跪岳坟之前，岳飞的沉冤早已昭雪，而他们则永远不得“平反”。
        岳飞冤狱，除了韩世忠和前面提到的祝允哲等少数人之外，朝堂之上为之不平而抗争的声音就难得一闻了。狱卒隗顺抗旨冒险将岳飞的遗体连夜偷偷背出，葬于“山之灞”的九曲丛祠，保留了英灵的遗骸而使得青山有幸埋忠骨。身为布衣的刘允升，在满朝噤口不言之时，挺身而出为岳飞呜冤叫屈，军士施全伏身桥下，企图刺杀上朝的秦桧，他们二人后来都为秦桧所杀。八百年后，让我们铭记这些人格与形象远远高于许多庙堂冠冕的草野之民吧!
        岳飞被害之后，国事已不复可为。但是，朝野上下仍有耿介孤忠之士，他们一颗丹心，一身正气，或富贵不能淫，或威武不能屈，对以秦桧为首的卖国集团进行斗争，企图挽救南宋那一轮日渐西沉的落日。胡铨，就是其中风骨静铮的一位。绍兴八年(1138)十一月廿四日，时任枢密院编修官的胡铨上书高宗，指责他“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要求将秦桧、王伦、孙策等投降派处以极刑，“备员枢属，义不与桧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斩三人头竿之藁街。……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宁能处小朝廷而活焉”。他的上书犹如炸弹引爆，朝野之间久久为之喧腾，连秦桧本人都不得不上表”待罪”，可是高宗却说他无罪可待，而将胡铨横加之罪，除名编管于今广西平乐的昭州。1142年7月，岳飞被害已有半年，朝廷内外更成了秦桧的一统天下，秦桧便进一步迫害胡铨，将其流放羁押到今日广东新兴县的新州。胡铨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于新州写有一首传诵至今的《好事近》：
        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秋月。    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
        “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这是一介文人所能亮出的最锋利的匕首，所能掷出的最锋锐的投枪。它闪耀着真正的人的凛然正气，大写的人的灿烂光芒。对正人君子举报揭发以邀功，自古已然，当地的郡守张棣密报秦桧，秦桧当然更加怀恨在心，便将胡铨流放到吉阳军，即今日海南岛之崖县，这在唐宋时代，那就是最高级别的海角天涯的恶贬了。
        俗谚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只能说表达了众生的良好愿望，事实却并非都是如此，有时还恰恰相反。岳飞冤死，其他的义士仁人均遭贬逐，而秦桧却享尽富贵荣华．到六十六岁才寿终正寝，而高宗呢? “荒淫无道”足可鉴定其一生为人行事。宋太祖遗命不得杀大臣，徽宗在囚系之中也曾托人将此意提醒高宗，如果不是他面谕或默许，秦桧纵然穷凶极恶，谅也不敢向岳飞伸出他罪恶的黑手与毒手。然而，集专制、愚昧、罪恶与腐败于一身的他，竟然也益寿延年，活到八十岁的高龄。抚今追昔，在南宋初期的历史中徘徊，在昔日的风波亭今日的小车桥一带寻觅．在西子湖边庄严肃穆的岳庙中凭吊，在享祀千秋的岳坟前留影，在长跪于墙侧的四个好人之前唾之以沫，我不禁百感交集：历史啊，远非公正严明，常常让昏嚣当朝小人当道，演出一出出祸国殃民的闹剧与丑剧，而仁人志±英雄豪杰或不得善终，或只得老于户牖之下，扼腕抚膺面长叹息!

这是学昕宗亲搜集的纪念飞祖的一篇文章，不知是谁的文章，暂时转贴出来，将来查出出处再标明。

是湖南作协名誉主席李元洛先生的新题散文，还有《千古英雄气》专评写岳飞诗词的，发上，与大家共读。网上可查的

出自李元洛的《宋词之旅》
   

            内容简介
本书系“中国文学之旅文化大散文丛书”之二。
本书是以宋词和宋代词人为题材创作的专题系列散文。作者“将古典诗词与现代生活熔于一炉，将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合为一事”，抒写了对宋词的个人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开掘了宋词的当下意义和现代价值。
作者力图为散文这种极其古老的文体注入新的生活活力，将山水游记、文学评论、诗词札记、文化随笔及一般意义上的散文等多种文体因素溶合一起。对散文新文体的创作做了一些有益的尝试和探索。

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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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www.csonline.com.cn  2004年04月29日11时44分   星辰在线  
        李元洛，（1937.3.27- ），诗歌评论家。
        湖南长沙人。1960年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先后任教于海西宁一中、湖南湘音县一、二中、岳阳师范专科学校。1979年调湖南省文联，历任《湘江文学》评论组副组长、文艺理论研究室副主任、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湖南分会副主席、创作研究室主任，湘潭大学、西南师范大学兼职教授，湖南师范大学名誉教授。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政协湖南省第六、七届常委。长期从事诗歌理论和艺术的研究。
        著有《诗学漫笔》、《诗卷长留天地间--论郭小川的诗》、《楚诗词艺术欣赏》、《写给缪斯的情书——台港与海外新诗欣赏》、《在天愿作比翼鸟——历代文人爱情诗词曲三百首》、《千叶红芙蓉——历代民间爱情诗词曲三百首》等作品10部，散文集《吹箫说剑》、《怅望千秋——唐诗之旅》、《书院清池》等4部。出版的作品《诗歌漫论》获1981年湖南省文学艺术创作评论专著奖，《李元洛文学评论选》获1986年北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研究成果奖，《诗美学》获湖南省首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其散文多次获奖。

千古英雄气
        今夕何夕?今天是腊月廿九，明天就是岁除之日了。由于少见的“暖冬”的眷顾，窗外白天阳光流金，夜晚星斗耀银。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冥冥中的选择?我竟然于这一天落笔来写这篇文章。八百五十七年前的今天，该是阴风怒号淫雨霏霏吧，已是一年将尽之日了，英雄岳飞三十九岁的生命也被逼到了尽头，在屈打也不成招的大理寺狱中，于见证了千古奇冤的风波亭里。在自己被毒死、爱子岳云和爱将张宪被斩首之前一刻．今日有谁知道他胸中翻滚呼啸的是怎样的悲风怒涛呢?他在供状上书写的．只有令千秋万载的后来人痛断肝肠的八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八个大字，八记人问何世的冤鼓，八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八响震天撼地的雷声。岳武穆呵，弯弓搭箭要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民族的历千劫而不死的英魂毅魄!八百年后你的忌日，尽管当代不少人沉浮于欲海之内钻营于孔方眼中，早已将你遗忘，但许许多多热血未冷者依然对你低首皈心。我也曾北上河南汤阴你的故里朝拜，东去杭州两子湖畔你的坟头祭奠，今日写这篇早就心中藏之何日忘之的文章，权当在你的坟前点燃的一炷心香啊高香。
          一
        拥有中国封建社会的黄金时代的大唐帝国，终于在公元907年落下它迟迟不肯降下的帷幕，继之而起的是持续了五十余年的乱世，无数个短命王朝，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此明彼灭。后周显德六年(960年)，时任检校太尉、殿前都点指挥使时年三十四岁的赵匡胤，手握重兵，在离都城开封四-十里的陈桥驿“黄袍加身”，兵不血刃地从后周幼帝的手中夺过政权，因他当初领节度使在宋州，于是。改朝换代日“宋”，改元“建隆”，由是所谓“隆宋”与“盛唐”并称。
        其实，盛唐确实是猗与“盛”哉，  “隆”宋却是一厢情愿。宋代在经济与文化方面的某些成就，超出于汉代与唐代之上，由于宋代帝王重文轻武，礼遇文士，宋代包括音乐、舞蹈、绘画、书法与诗词在内的文学艺术，更是极一时之盛，宋词，就是可与唐诗这一连城之璧比美的夜明之珠。然而，和以前的大汉、盛唐以及之后清代的康乾之世相较，宋代也可谓积贫积弱，内忧外患。以上三个朝代都有为后代史学家肯定的“盛世”，而宋代呢?套用英国作家狄更斯《双城记》的开场白，那是一个希望的朝代，也是一个失望的朝代，那是一个改革的朝代，也是一个保守的朝代，那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朝代，也是一个官员繁冗内斗不休的朝代，那是一个文采风流的朝代，也是一个武功阙如的朝代，那是一个曾经企图恢复汉之故地唐之版图的朝代，也是一个不断妥协求和丧权辱国终于在广东崖山海上最后覆亡的朝代。用中国的古语“一言以蔽之”，宋帝国在汴梁(开封)建立之初，就是三百二十年后在崖山的大海中覆灭之始。
        宋朝的立国皇帝赵匡胤和赵匡义，开始还颇具“家天下”的雄心．他们取话蜀，平北汉，定南汉，下南唐，收吴越，赵匡胤倡言“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流传至今而成为众生不时引用的成语，然而，几次北伐均以凄凄惨惨的失败告终，只留下轰轰烈烈的杨家将的故事，演绎于正史与野史，以致赵匡胤多次向他的宰相赵普叹息：一榻内外，全是他人鼾睡!可见即使是万人之上统治天下的君王，也还有他无法解脱的诸多烦恼。在北宋的一百六十七年中，西北之夏与宋朝时战时和，连“胸中有百万甲兵”的范仲淹都急白了头发，他的“将军白发征夫泪”之词就是证明。北方之患，先是契丹族建立的辽国，后是灭辽而崛起的女真族建立的金朝，占据了宋朝从未恢复过的燕云十六州之地，其骑兵如横扫北中国的飓风，奔突驰骤，不时到汴粱北面的黄河之滨饮马。公元1127年，也就是“靖康耻，犹未雪”的靖康二年，金兵终于兵临汴梁城下，庙堂之上的徽钦二帝，成了金国北方偏远小镇五国城内的阶下之囚，原来锦衣玉食的皇后妃嫔皇子王孙，也都成了羁押于冰天雪地之中任人践踏的草芥。康王赵构在徽宗的三十四个皇子中排行第九，而且是庶出，本来没有九五之尊的任何希望，但这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却阴差阳错地登基为宋高宗，长达167年的北宋于狼烟阵中马蹄声单寿终正寝，丽偏安江南歌舞升平小人当道忠良贬逐苟延残喘一百五十三年的南宋。在仓皇南渡中于焉开始。
        苦难时代，艰难时世，往往孳生大好大恶，也常常会推出拯救时艰的英雄豪杰。岳飞，就诞生成长并企图挥戈返日于这样一个时代．他的生命短暂如闪电，他的声威刚烈如雷霆。
        历史将永远记住这个日子这一地名。崇宁二年，即公元1103年夏历二月十五日之夜。河北省正定府(今正定县)路的相州(今河南省安阳市)汤阴县永和乡的一座农舍，迎来了一个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声。据说这个婴儿降生时因院落之上有大鸟飞掠而过，故取名岳飞，别号鹏举。朱仙镇碑亭他少年习武，青年从军．若是他人，也许终其一生仅是赳赳武夫，或成一代战将，但岳飞却顶天立地成就为民族的浩然正气。华夏的傲然脊梁，历史的巍然丰碑，因为他具有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个人素质与品格。《宋史·何铸传》曾经记载，岳飞后来被逮捕至大理寺狱中后，  “铸引至庭，诘其反状，飞袒而示之背，背有旧刺‘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而历史的传闻说，这是岳飞年少时母亲一针针在他背上刺下的希望与叮咛，而生性至纯至孝的岳飞，不仅将母亲的教言铭刻在背，也铭刻在心，他以满腔热血和短促年华报效的，就是他念兹在兹的国家与民族。
        二十岁从军的岳飞，转战南北，大功屡建，几乎是真正的“战无不胜”，十二年后已升任为负责一方的统帅。绍兴三年(1 133)，金兵叉大举南侵，占领了襄阳等州郡。岳飞接连上书奏请北伐，次年迅即收复了襄邓六州，名为“襄邓大捷”。宋高宗虽然不得不称赞他“儿童识其姓字，草木闻其威声”，却命令他停止前进。驻节鄂州(今湖北武昌)的岳飞，一日登临黄鹤楼北望故国山河，这位好读书而擅书法的一代名将，不禁感从中来，写下了他流传至今的三首词中的一首《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风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波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目请缨提劲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全词是望中所见，望中所想。追怀当年汴京的大好时光，感叹今日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抒写自己要求北伐收复矢地的壮志宏图。这首词的手迹，在他逝世后五六十年即为人珍藏，其上有公元1195年中进士的南宋词人魏了翁的题跋，今日尚有拓片传世，见于近人徐用仪所编而于1932年出版的《五千年来中华民族爱国魂》一书。岳飞襄邓大捷后持节封侯(武昌郡开国侯)，时年仅三十二岁，但他绝非是一心只想自己飞黄腾达荣华富贵的庸官俗吏，而是心系北伐大业丹心可昭日月的民族英雄，我每次瞻仰此词云驰电扫的手迹，总疑似墨渖未干，英灵犹在，不免热血贲张而思接千载。
岳飞驻节的武昌我是到过多次的了，却再也见不到一面当年岳家军的旗帜，宋高宗面赐给岳飞的“精忠岳飞”的军旗，也早已在不久之后的那一场冤狱中不知去向。岳飞当年登临赋词的黄鹤楼呢?当然也早已交给了如烟岁月。在新建的黄鹤高楼，我拾级而上飞身绝顶，绕楼徘徊，举目远眺，再也望不到当年岳飞望中所见的情景，只有猎猎江风万里，还在将岳飞的壮词吟诵，只有千古江涛滚滚，从八百年前将岳飞的英雄往事说到如今。

二
        岳飞之前的许多婉约词，如同洞箫低吹，《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这一慨当以慷的壮词．则好似军乐高奏，它是南宋豪放词威武的先声，英雄之气风生纸上。然而，在大自然中，暴风雨之后也有清明的晴霁，群山万壑里也有潺潺自语的幽溪，生活中的英雄人物，有金刚怒目。也有菩萨低眉，有金戈铁马烈火狂飚，也有逸致闲清温柔旖旎，甚至也难免千般怨绪百结愁肠。叱咤风云的岳飞。不正是这样的吗?他传唱至今的三首词之一．便是那首沉郁蕴藉近于婉约词风的《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自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一边是志士仁人的奔走呼号，英勇抗敌，一边是恶君奸臣的蝇营狗苟，卖国求生。岳飞生逢的时代，光明与黑暗并存，正义与邪恶互争，美好与腐败同生．正剧与丑剧共演。当岳飞等爱国将士东征西讨浴血沙场之际，以宋高宗赵构与奸相秦桧为首的投降派．为了自己的帝位与相权，也日益上下勾结，暗室密谋。忠勇的岳飞何其不幸，他在《小重山》～词中抒写了自己的孤独与苦闷，但他恐怕还不知道为他准备的不是庆功的喜筵，而是致他于死命的陷阱吧?
        绍兴八年(1138)，岳飞身居鄂州军营之中，地当抗金前线，日日规划恢复，夜夜枕戈待旦。沉溺于声色的赵构与沉溺于权谋的秦桧却紧锣密鼓，与金国进行所谓“和议”。金国派遣南来的使者为张通古与萧哲，前者的头衔是“招讨江南使”，后者的名义则是“明威将军”，  “明威”固然是藐视宋朝的明以示威，  “招讨江南使”的“江南”，更是袭用宋太祖对李煜的南唐侮蔑性的用语。金国将南宋只作为其下属之邦，故其携带的交涉文本竞自称“诏书”，而且要宋高宗改穿大臣之服行跪拜之礼。消息传开，举国群情激愤，许多正人义士以各种形式表达他们的愤怒与抗议，其中可以枢密院编修官胡铨为代表。他在乞斩秦桧、孙近、王伦的奏章中说：“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斩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胡铨之奏章乃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敢冒昏君与权相之大不韪．天下为之交口传诵，连秦桧都只得假惺惺地与孙近联名上表待罪。然而，宋高宗居然迅即下诏对他们示以抚慰，说什么“至彼小吏，朝诋柄臣，久将自明，何罪之有”。中国古往今来的历史就是这样，权柄在握者对他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欲免之罪，也同样何患无辞。巨奸大恶国人皆日可杀的秦桧，由此而更加飞扬跋扈。历来的奸恶宵小之徒，在多行不义时总要饰以冠冕堂皇的言辞，扯起光明正爽的旗号，秦桧也同样为自己傅粉涂脂，说什么“我欲济国事，死且不恤，何避怨谤”。封建专制政治最主要的特点之一，就是绝对地忌恨异议，畏惧正论．打击正道直行之士。为了“国家”与“民族”．秦桧代替赵构对胡铨的奏章作批示，将其贬为“监广州盐税”。“和议”既成之后，又立即除名，押送新州(今广东新兴)编管一——相当于今日的管制教养，后又远徙流放重罪犯的吉阳军，即今之海南省南部，那真是所谓海角天涯的恶贬。胡铨之所以从新州“移送吉阳军编管”，是因为他l148年在新州作了一首《好事近》词。为一己私利专好打小报告的告密者古已有之，在各种政治运动与风波中尤其为烈，其子孙至今绵绵不绝。当时新州郡守张棣将此词密报秦桧，秦桧既是巨恶，同时又是小人，这种人的报复心理无论怎样估计都不会过分，于是他便将胡铨恶贬到海南之南。为了表示对这位威武不能屈的义士的尊敬与追怀，八百五十年之后，请让我在拙文中援引这首名词吧：
        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秋月。    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
        胡铨作此词时，已是岳飞被害七年之后，正是秦桧更加权倾朝野炙手可热之时，而胡铨此词的结句闪闪如匕首．铮铮如金石，表现了中国过去名为士人今日称为知识分子应有的一腔正气和凛然风骨。而岳飞呢?在那个可诅咒之时代中的我们的岳飞呢?
        “和议”既成，秦桧与赵构密商，由秦桧代为跪拜接受金国的诏书，纳贡称臣，岁输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绍兴九年元旦和正月初五，赵构连下诏书与大赦诏令，说什么“务存两国大体，不得辄加诋斥”，  “睦邻修好，既通两国之欢；和众安民，以图万世之利。尚赖文武之士。同寅协慕，疆埸之臣，慎终如始。共扶兴运，永厩丕平。咨尔多方，体予至意”，企图让天下军民，与他们的丧权辱国保持政治上的高度一致。同时，他们还意图以高官厚禄平息前方军士之愤，收买抗敌将领之心，如原为京湖宣抚使的岳飞，就进秩为开府仪同三司，加食邑五百户。若是他人，级别如此提升，当会感激上司垂顾或皇恩浩荡了，但岳飞却再三推辞不受，他在名为“谢表”实为“抗议书”中，说自己“每怀尸素之忧，未效分毫之报，岂可因此霈泽，遂乃滥预褒升”，这实际上是不愿与之同流合污，而他慷慨陈辞的是，  “臣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颡以称藩”，岳飞所挺身抗击的，正是当时由上而下汹涌而来的投降主义的黑潮恶浪。他在接到不许辞免的诏书后，又上书请辞：“夫爵赏者，人君所以为万世磨纯之具，人臣得之，所以荣耀乡里而显贲宗族也。谁不欲贪多而务得哉?然得所当得，固以为荣，受所非受，反足为辱。”对于小人，蝇头微利不仅可以收买其肉体，更可以购买其灵魂，何况世人热心所趋的荣华富贵大红大紫?然而，对于有原则有操守者，则可以富贵不能淫，视荣华如粪土，岳飞不仅堰受升迁，而且愤懑更兼失望，连上两道请求“解除军务”即请予辞职的奏表，  “令臣解罢兵务，退处林泉，以歌咏陛下之圣德，为太平之散臣，臣不胜幸甚”，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该是他与当局不保持一致的最强烈的表示了。宋高宗早就对他又忌又恨，但暂时还需要他这道长城来和金国讨价还价，“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荒淫无道的皇帝在等待图穷而匕首现的时刻。
        为了自己如蝼蚁之苟且偷安，如恶棍之寻欢作乐，宋高宗与秦桧暂时还不能解除岳飞的兵权，他们既十分痛恨岳飞之屡唱反调，不能同他们舆论一律，又要利用岳飞作其屏障，以阻挡贪得无厌的金人的马蹄与刀锋。岳飞啊耿直的岳飞，宋高宗为了自己的皇位，决不会北伐而迎回自己的父兄徽钦二帝，妥协求和是他的基本国策与既定方针。秦桧本来就是金人的奸细，为了相位的巩固自然与宋高宗狼狈为奸，你如此强项抗命，难道没有想到他日的杀身之祸吗?岳飞其时苦闷至极，就写下了前述那首抒发壮怀与孤愤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蟋蟀呜秋之夜，岳飞叉一次梦绕中原故土，及至枕上梦回，不禁心绪难平，辗转反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晚之“梦”是白日之“思”的反光，在南宋诗人之中，多次写到梦中回返中原或收复故土的，在岳飞之后就是陆游了。
        “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绕室独自徘徊，可见岳飞内心的苦闷与孤独。“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晋人阮籍的《咏怀》写的是个人的孤独与苦闷，如同小溪的涟漪，岳飞抒写的则是时代的大苦闷大孤独，好像大海的波涛。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岳飞词中两次提到“功名”，其实，个人的小功名他早就视为“尘与土”，他的抱负是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大功名。但归程受阻，自己的年龄恐怕会和故乡的松竹一同老去，收复中原故土旧地的壮略宏图，恐怕也会抛给时问的流水了。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在宋高宗与秦桧的高压迫害之下，有多少人能不顾身家性命发出不平之呜?举世滔滔，知音寥落，岳飞的满腹雄图一怀幽愤能向谁诉说呢?何况除了赵构秦桧君臣的掣肘，其他将领如张俊、刘光世、杨沂中等人对其也颇为嫉恨。“弦断有谁听”，一语成谶。暗呜叱咤的英雄豪杰，发出的竟然是不祥的余音啊悲音!
        《小重山》一词以柔写刚，以婉转抒壮怀，有如万山磅礴中呜咽曲折的流水，有如黄钟大吕中幽远清扬的尺八之箫。拔剑四顾心茫然，比起前一首登黄鹤楼的词，在历经挫折洞察世情之后，自然要沉郁苍凉得多。不过，英雄自有英雄的怀抱．当我们还没有从八百年前那一个壮士悲秋的夜晚回过神来，一阙壮怀激烈的《满江红》，便要铿然而呜怆然而呜轰然而鸣了。
        三
        古来的英雄人物，或以其高尚的理想带操激扬后世，或以其不凡的光辉勋业激励人心，岳飞，可谓二者兼而有之。
        作为民族英豪，岳飞毕生的信念是驱除强虏，恢复中原，其爱国精神如长河之水，灌溉了世世代代中国人的心田；作为抗金名将，他崛起于草莽之中，弱冠从军，而立之年即已经历大小二百余战，拥旄建节，其驰骤沙场所向披靡的英雄故事，至今仍在众生的唇间心上流传；作为一代最杰出的人中之龙，他的个人品格风范，更是如永不生锈的钻石多面生辉。
        岳飞出身农家，年轻时即投身军伍，但他极喜与文人学士往还，他的部伍中罗致了许多读书人，议论古今，纵谈天下。身为威风八面的大将，他谦谦而循循，请他们指陈自己的阙失，他生怕自己有什么过失被载之纸笔而传之后世，是名副其实的“闻过则喜”。文士吴拯在《鄂王事》中就曾经记载，某次聚谈之时，一位幕客感慨丛生地说：天下纷纷，不知几时才可太平?岳飞当即作答：只要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自然就太平。——这一铮铮与正正之言，也见之于岳飞与宋高宗的对答，穿越八百年历史的风风雨雨，一直传诵到今天，仍然可以作为天下的“文官”们与“武官”们一面自照的明镜。岳飞是武将，但他不但“不怕死”，而且也做到了文官的“不爱钱”。平日与战时，岳飞在饮食起居方面总是与士卒同甘共苦，绝没有现在官场上屡禁不止愈演愈烈为群众所侧目所痛恨的“腐败”。他不蓄姬妾，川陕宣抚使吴玢为与岳飞修好，千里迢迢送几位美女给他做妾，岳飞拒绝见面而将其遣返。现在某些官员寻花问柳，变相纳妾，与岳飞比较相去何止霄壤。岳飞与南宋的韩世忠、刘光世、张俊并称“四大名将”，但每与战阵，刘光世、张俊必退居数百里以外的后方以策安全，而岳飞战前总是向将士动员，常常慨当以慷而致泪流满面。他不仅每次亲临战阵，而且往往身先士卒，做手执旗帜冲锋在前的“旗头”。由湖南而广西追歼流寇李成时，敌将杨再兴杀死了他的袍弟岳翻，后来杨再兴被俘，岳飞因为要为国家罗致人才，竟然亲解其缚而待若上宾，杨再兴果然因之成了岳家军中勇敢善战忠心不贰的战将。这是何等光明如霁月宽阔似海洋的胸怀啊，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古往今来究竟有多少人能达到这种境界?正因为岳飞严于律己，善以治军，对部下亲如骨肉．对百姓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所以他的人格不仅为万方所尊仰，他的威严也为敌人所畏惧。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连强悍的金兵金将也不得不摇头叹息：“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敌人无法撼动岳家军，但内部的暴君奸臣佞人歹徒却可以将其毁于一旦。古往今来．政治上丑恶乃至罪恶的行径．不外乎一是出于个人或小集团的私利私欲，一是出于巩固权位向上攀升的嫉贤妒能，排除异己，或者二者并具。张俊之流不必说了，岳飞曾是他的部下，后来竟然与他平起平坐，声威还远在其上．嫉妒像毒蛇皎蚀他的灵魂．他也就自愿投身于陷害岳飞的恶徒小人们的行列，至今还和秦桧、王氏、万俟离等人长跪在西湖之畔岳坟之侧．永远也别想再站起来；秦桧也不必说了，他本是北宋官员，为金兵俘虏后变节投降而充当军事参议官之职．是金人放回南宋的内奸蟊贼，绍兴七年，完颜兀术在被岳飞大败于颖昌之后，就曾致书秦桧，指示“必杀岳飞，而后和议可成也”。宋高宗赵构呢?父亲宋徽宗虽早已逊位，但哥哥宋钦宗的帝位则仍名正言顺。尽管钦宗辗转捎话百般哀求。只要回来便赋闲退休，但赵构却担心届时自己飞来的皇位难保，而且在必将继之而来的残酷宫廷斗争中，也难免没有性命之忧。秦桧是超一流的奸贼，也是超一流的心理专家，他洞见宋高宗阴暗的肺腑，于是上下一拍即合，沆瀣一气，成为绝代难逢的“派对”。岳飞是光明磊落的志士，赤心为国的英雄，他哪里知道，阴谋诡计就像黑蝙蝠在宫廷的暗夜里翻飞，像蛇蝎在秦桧阴森的巢穴中吐信，何况他还保存了宋高宗许多嘉奖他的手诏，慰勉有加，好话说尽，自纸黑字，总不至于一钱不值吧?
        1130年5月．岳飞在收复建康(今日南京)府城后，  回军经过太湖之滨的宜兴县张渚镇，豪兴飞扬，在大户人家张大年的客厅写了一段“题记”，其中说他日要“迎二圣复还京师，取故地再上版图。他时过此，勒功金石，岂不快哉!此心一发，天地知之，知我者知之”。1132年，南宋王朝派岳飞权帅湖南，追剿流寇曹成．在班师回来路经永州祁阳县大营驿时，喜好文章的他叉写了一段题记”，说此番追剿是“顾蜂蚁之群，岂足为功”，他的志向是“赖社稷威灵，君相贤圣，他日扫清胡虏，复归故国，迎两宫还朝，宽天子宵旰之劳，此所志也”。天真的岳飞真是一厢情愿·绝非“圣君贤相”的赵构和秦桧，对他的志向不仅“知之”而且深怀恐惧，而岳飞悲剧的总策划与总导演，既‘是秦桧更是最高权力在握而内心其黑如漆的宋高宗。这个曾给岳飞无数褒扬的手谕并亲书“精忠岳飞”旗帜的独夫民贼，不仅有旨将岳飞赐死，而且将万俟卨上奏的“岳云私罪徙”改为“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将徙刑改为死刑，其意就是斩草除根。为了一己之私，他连祖宗定的不得擅杀大臣的家规，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而这个恶人命长的活了八十一岁的皇帝，几次平反昭雪都将岳飞排除在外，可见他是岳飞悲剧的元凶首恶。四百年后的嘉靖九年(1530)．明代书画家文征明写有一首《满江红》。后人将其刻石为碑，立在现今杭州西湖岳王庙内，我前后两次去瞻拜岳庙，读来均不胜感慨系之：“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更无辜堪恨更堪怜，风波狱。岂不念，中原蹙；岂不惜，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休夸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宋人是不可能像明人这样直言无忌的，说真话竟然要等待四百年之久，这时间未免也太漫长了。由于种种原因，当代人不可能对当代史作出完全客观公正的判断，当代提供史料，后代作出史断，文征明的词就是如此，历史不也是经常这样昭告我们吗?
        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金国撕毁所谓的“和议”，兵分四路大举南侵。进行反击的岳家军长驱北上，所战皆捷，郾城与颖昌大战，一举击溃金兵主力，斩金兵副统帅宗翰．先锋部队直达离北宋故都汴梁仅四十五里的朱仙镇，岳飞表示要直捣金人的国都黄龙府，与将士们庆功痛饮。当此时也，金兵已军心涣散，纷纷来降，北方抗金义军风杭州岳飞庙大殿起云涌，金兵统帅完颜兀术已准备弃城而逃。然而，宋高宗一日之内却连下十二道金牌，强令岳飞班师。岳飞无法抗命，何况其他友邻部队如韩世忠、张俊等都已奉命撤军，岳飞即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无法孤军深入。悲愤交加，岳飞只得仰天长叹：“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我想，他的义愤填膺有泪如倾的《满江红》，也许就是写于此时吧：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是一曲豪气干云的英雄颂，一阕哀声动地的悲怆曲，一道时间的风沙也永远无法侵蚀的诗的丰碑!近代学者余锡嘉，在其所著《四库提要辩正》一书中，对此词是否岳飞所作质疑。他认为，岳飞之孙岳珂编辑《金陀粹编》一书时，多方搜集岳飞的诗文，但无此词，宋元两代其它著作也不见收录或提及，直至明嘉靖年间(1524一1566)徐玢编《岳武穆遗文》才见收录，而他是录自杭州岳坟浙江提学副使赵竟所书的石碑，赵竟写有后记，却没有说明此词来历。此后，有人附和余见，但多数人仍坚持此词为岳飞所作。有的学者还考证说，词中之“贺兰山”并非指宁夏境内，而是指河北磁县境内之贺兰山t地当南北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宗泽驻守磁州时即以贺兰山为防线，而岳飞从戎之初，曾六过贺兰山，且曾于此练兵，他的心目与计划中，贺兰山是他与金兵决战的要地。《满江红》的作者究竟是谁，让学者们去考证争论吧，历史既相传为岳飞所作，何必去节外生枝甚至无中生有呢?我宁愿相信它是出自岳飞宝剑在握之手。有谁，能写出这种热血奔涌而悲愤交进的不朽诗篇?有谁的诗篇，能引发历垡志士仁人如此铿然不绝的共鸣呢?
        岳飞被迫班师后，旋即与韩世忠等人一起被解除兵权。赵匡胤以兵变起家，忌讳军事将领力量强大而重文轻武，本来就是赵氏江山的既定国策，何况宋高宗又一意逢迎金人，妥协求和?绍兴十一年(1141)八月至十月，秦桧秉承金国“必杀岳飞，始可言和”的密令和宋高宗的旨意．指使白衣秀士王伦式的人物张俊诬陷岳飞谋反，先后将其部将张宪、儿子岳云及其本人逮捕下狱，严刑拷打逼供。韩世忠虽然面斥秦桧“‘莫须有’(或许有，恐怕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但秦桧有反侧无常的宋离宗定案的诏旨，便于当年腊月廿九日(公元1142年元月27日)手写一纸传到狱中，一代民族英豪岳飞被毒死，张宪与岳云同日被斩于市。时隔八百多年之后，我每当读史至此，仍然扼腕痛心。不要脱离时代责备岳飞过于愚忠，也不要苛求岳飞对于恶君奸相缺乏足够的警惕吧，在封建时代，在愚昧、腐败而专制的封建体制下，常常是小丑恶徒们冠冕堂皇地主宰国运，而正直杰出之士注定演出的，往往是贬逐或杀身的悲剧。天日昭昭啊天日昭昭，其时的天日何能昭昭?昭昭的天日，要等到事过境迁能够还历史本来面目的后代。我想，当岳飞执笔而书，书罢而受戮之时，他的冤气与怨气一定上冲云霄。人间何世?黑了太阳!骤然而至的滂沱大雨大雨滂沱啊，是上苍也是天下苍生痛哭的眼泪……
        今日何日?今日已是1999年农历新年。白天，从昨日午夜汹涌而至的鞭炮声仍余波不绝，在窗外此起彼伏；夜晚，不时仍有不肯退场的焰火，照亮绣花了春日的夜空。八百五十八年前的除夕与新年，杭州城内的爆竹与烟花，岳飞是再也听不到看不到了；八百五十八年之后，沧海桑田．人间已换，新的世纪就要来临，我还能一封请柬送到南宋的临安，邀请岳飞来观赏干禧之年吗?
        想人非非啊想入非非。此刻，我只能点燃我心中的香火。焚烧这书写着我的敬意与追思的纸笺，权当遥奠于他英灵永在的坟头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