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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抒梦

[原创]新编杨再兴归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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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9 10:53:15 | 显示全部楼层
[结义] 下

吃过早饭,我们三人收拾了行李,准备出发。就在我们走下楼梯的当口,一个熟悉的白衣少年的身影出现在院内。

“何二少?”我诧异地叫了出来。

何元庆满面笑容:“想不到吧,又在这里碰上了。”

相公抱拳:“二少庄主怎么会知道我们在此留宿?”

何元庆嘿嘿一笑:“我爹本来请转运使吴大人去请岳大将军,没想到吴大人到了江州,却得知岳大将军公干,不在军营。我在盘龙镇得知此事,没办法,只好转回栖梧山庄。半路上,我想起你们也是要南下到吉州,必然在栖梧镇歇脚,所以……”

“所以二少庄主就在这栖梧镇打听我们三人的行踪,以何家的势力,和二少庄主的本事,这点小事自然不难办到。”相公微笑着说道。  

何元庆得意地大笑:“丘兄所言不错。昨日初会,只是草草聊了几句,已觉十分投缘,可惜当时我急着去码头迎候岳大将军,丘兄也是行色匆匆,未及深谈,我也尚未有幸结识这位仁兄,还有这位小兄弟。”

“倒是我疏忽了。何贤弟,这是家将杨兴,犬子云儿。”相公从容作答。

何元庆一抱拳:“原来是丘公子和杨壮士,失敬了。三位既然来到这栖梧镇上,在下有一不情之请,可否请贤父子三人到栖梧山庄小坐,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大概看出了我们的犹豫,何元庆又补了一句:“放心,栖梧山庄有的是快马,不会耽误你们行程的。”

我和相公对望。想到何元庆专程过来,盛情难却,相公点了点头:“如此便叨扰了。”  

栖梧山庄坐落在栖梧镇的东面,依山傍湖,气势恢宏。远处望去,灰色的围墙在葱茏的树木掩映下绵延数里,房屋阁楼俱是白墙黑瓦,错落有致。

我们随何元庆走进山庄。我一眼看出,山庄内暗藏不少岗哨关卡,通往各处的道路密密麻麻,均是按照五行八卦排列,若非深谙此道,寻常人等是极易迷路的。相公拉紧岳云的手,低头叮嘱道:“云儿,跟紧了,不要到处乱跑。”何元庆看在眼里,又是哈哈一笑。

穿过一片枯枝败叶的荷塘,我们一行人来到了庄子中间的大厅。刚刚站稳,大厅西门拐角处走来几人,为首一个拄着拐杖的瘦小青年,陪着两个身着锦服的彪悍汉子迎面走了过来。那拄杖青年见到何元庆,抬手请那两个锦衣人先行一步,自己向我们这边走来。何元庆向我们一抱拳:“失陪一下。”快步走到那拄拐的青年面前,躬身叫道:“大哥。”  

原来这个青年是何元庆的大哥何元坤,栖梧山庄的另一位少庄主。何元坤望了望我们,回头对弟弟说:“元庆,刚才二位是彭天王派来的特使,昨夜到的。”何元庆一愣,拉住大哥的衣袖:“大哥,怎么让他们进来了,你明知道我留了吴承栋在庄内……”

此言一出,我心里一惊。昨晚听相公说,他和吴承栋大人同朝为官,本有交情,若是在此遇见,又有十大天王的人在场,恐怕事情不妙。我不安地回头望望相公。相公神色平静,他背过身去,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冬日塘内的败荷。

何元坤瞟了我们一眼,没有答话。

何元庆忙说:“没事大哥,这位丘先生是我昨天结识的一位教书先生,那是他的公子和家将,他们要赶去吉州访友,路过此地,是我请他们过来的。”

何元坤又看了看我们,似乎放心了些,他扭头对弟弟说道:“我又有什么办法,今早你刚一出门,他们就不请自到……爹的意思,最好不让吴承栋知道十大天王的人在,也不要让十大天王的人知道吴大人在,双方不要碰面,那是最好。”

话音未落,一声响亮的话语传了过来:“哈呀元庆,一大清早你跑到哪里去了,快来,吴某人半夜没睡,又想出来个招数,看看能不能破解你那一招拨云见日!”话到人到,一个肥胖的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

吴承栋一现身,我心里一沉,右手悄悄地摸向腰间的刀柄,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氏兄弟的动静。

吴承栋满面春风地跑到何元庆面前,刚要开口,一眼看到了相公,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

相公高兴地迎了上去,一把拉住吴承栋的手:“吴兄,刚才听何贤弟提你的名字,我还不敢相信,想不到真的是你!你我一别经年,仁兄别来无恙啊?”

吴承栋愣在当场,他吸了口气:“你,你不是……”

“是我啊,吴兄难道又要装作不认识,想不起丘山的名字?莫非还想赖掉前年冬天你我踏雪赏梅,比武拆招的时候,吴兄输了丘某的那坛子酒么?”

吴承栋不愧是老练之人,他见相公便服到此,已知事情必有缘故,他嘿嘿干笑着,抱拳说道:“丘老弟!惭愧惭愧,愚兄实在是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老弟你呀。”

相公挽着吴承栋说:“小弟本是和家人到吉州访友,路遇何少庄主好客,顺路拜庄而已。”说罢,他让我们见过了吴大人。

何元坤走上来说道:“既然都是故人,元庆,就请几位客人到西厅稍坐,我那边还有两个客人要招呼着,先失陪了。” 说罢,他拄着拐杖刚要离开,先前那两个锦衣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转了回来,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冷冷地看着我们:

“今天栖梧山庄真是热闹啊,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何大少爷也不给咱们引见一下?”

何元坤连忙解释:“两位特使,这几位都是元庆的朋友。”

两个精壮汉子眼睛一直在我们几人身上转,其中年纪稍长的一个开了口:“早就听闻何二少英雄,也专门喜欢结交英雄,咱们彭天王几次示好,都被二少当家挡了回去。今日既然有幸见到几位,少时少不得要切磋一二,到底什么样的英雄,才能入了何二少的法眼,做得了他的朋友!”

我注意到,这两个人脚步扎实,神光内敛,说话时中气十足,看来都是扎手角色。一旦动起手来,相公和我倒不怕,岳云年幼,不免要小心维护。我暗暗地挪动步伐,把岳云护在了我和相公之间。

吴承栋不知就里,扭头问何元庆:“这二位是……”

何元庆又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笑着说道:“吴兄,这两位是十大天王之首,彭友彭寨主的特使,今天一早刚到敝庄,专程拜会我爹的。”

吴承栋“啊”了一声,勉强抱拳致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转头望向相公,相公颔首微笑:“吴兄,小弟早闻吉州一带十大天王的威名,今日得见他们的特使,果然气概不同常人。能有如此机缘,也是你我兄弟三生有幸。”

相公的沉着和大家气度,不仅让吴大人,也让我的心暂时定了下来。我低头看看靠在我胸前的岳云,他纯净的目光望着父亲,神清气朗,对周围的局面毫不在意。

既然大家聚在了一起,又都是何家的新朋旧交,何涛再不想我们碰面,也是不可能了。他干脆亲自作陪,把两桌酒席办成了一处,为两位特使和我们一同接风。酒宴是丰盛的,但酒宴上的气氛却不一般。我们每个人都是暗藏心事,推杯换盏时也是各有戒备。两个天王特使始终面沉似水,吴大人坐在相公对面,也显得颇为拘谨,何涛与何元坤不住地给客人敬酒,倒是相公与何元庆自始至终显得轻松自在,坐在那里,从各地的风土人情,到民生疾苦,从到金兵南侵,到武林趣闻,我惊讶地发现,相公虽然身处军营,对中原平民百姓的事,了解深刻,观察也透彻,让何涛父子这样的老江湖,都面露钦佩之色。

谈起鄱阳湖一带的江湖异士,何元庆突然站起身来,端了杯酒走到年轻一些的锦衣汉子面前:“李五爷,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行走江湖,靠得是一身了得的轻功和空空妙手,人送外号‘鬼五儿’,可是如此?”  

李五照旧沉着脸,但听到有人提起他的成名功夫,丹凤眼中略微显露得意之色。“不过,五爷可知,江湖代有才人出,在这席上,便有个人,身手不在五爷之下?” 何元庆突然回身直指岳云:“这位丘公子,昨日在醉仙楼小试身手,居然把我到手的宝贝又要了回去,五爷您看,能从我何元庆怀里拿走东西的人,这世上能有几个?”

我顿时紧张起来。何元庆年轻气盛,必定对岳云在醉仙楼从他手中偷走腰牌的事耿耿于怀。他此时突然发难,恐怕是要当着众位客人的面,对岳云还以颜色。我扫了岳云一眼,他静静地坐在相公身边,眼神中又有了比武时那种必胜的肃杀与决绝,那是高手遇到高手时,自然流露的神态。我悄悄拍了拍岳云的后背,这孩子身上的肌肉紧绷,如同一头初次外出狩猎的小豹子,突然遇到另外一头猛兽,狭路相逢,面对威胁,他并不感到恐惧,相反,正积聚全身的能量,随时准备猛扑上去,捍卫自己的荣誉和尊严。看得出来,同样好胜的他,也渴望着与何元庆一决高低。  

李五“哦”了一声,他上下打量着岳云,诧异地说道:“二少庄主的本事,在这鄱阳湖一带,是出了名的,想不到啊,能让何二少赞不绝口的人,居然是个孩子。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不知丘公子是否赏脸,让在下也有幸领教一下后起之秀的武功绝学呢?”说着,人已经走到岳云近前。

好个何元庆,自己不出面,让李五替他探路。

我瞥了一眼远处的何元庆。何元庆正端着酒杯站在李五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岳云,显然对自己的计谋颇为得意。岳云咬了嘴唇,双手一按桌面,便要起身。

“李五爷!”

我举起酒杯,起身挡在了二人之间。几乎就在我出声起身的同时,我瞥见相公袍袖轻轻一摆,伸手握住了岳云的手。岳云望了父亲一眼,目光中闪动着急切和恳求,相公面含微笑,拍了拍儿子的手背。

“我家少爷小孩儿心性,一时贪玩,在盘龙镇与何二少爷开了个小小玩笑,何二少爷非但不怪,反而还请我们到栖梧山庄一叙,这才使我们有幸见到几位爷。杨兴不才,愿在此自罚三杯,一是替我家少爷给何二少赔罪,再一个,也是替我家老爷表一表对两位爷的景仰之情。”

喝罢三杯,我把酒杯放在桌上,气不长出,面不改色。李五本来有意替何元庆出头,找岳云生事,此时见我挡着,倒没了借口,他站在我们面前,一时不知如何下台。这时,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年长一些的人走了过来,哈哈笑了几声:“杨壮士真是忠肝义胆,何必这么客气呢!我看杨壮士相貌魁伟,身形矫健,必是武功超群,我兄弟二人,倒是真的有心想结交呢。”说罢,他从旁边拿起一壶酒,给我满满地倒了一杯,双手奉上:“来,我王三回敬杨壮士一杯,今天就算认识了!”

我见他说话客气,也就双手去接。没想到碰到酒杯才知道,那小小的酒杯就像长在此人手上一样,居然纹丝未动。我心知他有意考较内力,双腿暗自扎稳,气提丹田,手上加了力道。小小的白瓷酒杯在我们两个人、四只手的一送一接之的内力较量下,杯中的酒不住地晃动,薄薄的杯壁似要破裂。

“爹爹,这个黑脸伯伯怎生如此小气,说好是敬酒,却总是不肯放手。杨叔叔,这样的酒,不饮也罢。”岳云稚嫩的声音响起。

我心里一动。岳云暗示我撒手,这个法子并非不可,但此时我二人力道相抵,正在僵持之间,王三放手便失了面子,而我若突然放手,王三势必拿捏不住,身形后挫,到时酒杯碎裂、酒水四溅,必是狼狈不堪。他虽无端生事,但毕竟是栖梧山庄的客人,当着主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何涛父子日后在十大天王面前也难为人。

我正在思量脱身之法,青影一闪,相公温厚的声音传来:“云儿,王三爷不放手,自然是想要杨兴知道这酒珍贵,份量不轻。也罢,他这番美意,却之不恭,这杯酒,还是我来饮了罢。”一股柔和的大力传来,我二人手中的酒杯再也拿不住,转眼已经到了相公手中,杯中的酒,竟然一滴也没有流出。

我抽身撤步,恭敬地低头称是,那边王三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当,脸色通红。相公举起酒杯谢过,抬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何元庆坐在一边,眼见相公不动声色便把我和王三二人之力化解于无形,他先是惊讶,随后朗声大笑:“好啊,今日是英雄大聚会,彭天王手下果然猛将如云,这位杨兄也不含糊,丘兄的身手,可就更加深不可测了!何元庆今天真是开了眼界!”

相公微微一笑:“还要承蒙王、李二位特使有意相让。”  

经过初次较量,王、李二人的狂傲已经收敛了许多,言辞中对我们也有了几分敬重。一直坐在相公对面的吴大人神色终于轻松不少,与何氏父子连连碰杯。 相公和他们几人谈论起了吉州的风土人物,王、李二人在酒酣耳热之时,也放松了戒心,说起当年由于孟皇后躲避战乱,率大队人马出走南方,一路上各地官员乘机大肆勒索,许多吉州百姓不堪朝廷累累重赋,才走上了揭竿而起的反叛之路。朝廷派兵,也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风头一过,他们便再聚集起来,很多百姓本来观望,见连官兵都奈何不了,所过之处,甚至比当地土匪的搜刮更甚,也就跟随着众人依附了十大天王,以寻求保护。

相公听着,点头称是。我注意到,觥筹交错之间,何元庆的眼光,有意无意间总是瞟向相公。

一顿饭从午时一直吃到下午申时。何涛准备了两箱礼物,请二使回赠给十大天王。王、李二人临行前,把我拉到了一边,说他们看相公气度非凡,不敢指望能拉他入伙,但觉得我这一身好功夫屈居人下实在是可惜,彭天王正在广招贤士,不如转投他门,他们一定力荐。

我觉得这两个人也并非十分可恶,便告诉他相公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发过重誓终身回报云云,王、李二人才住了嘴,连叫可惜,依依不舍地离去。

送走了两位十大天王的特使,我们也本想离开栖梧山庄继续赶路,但禁不住何元庆的再三挽留,相公决定在栖梧山庄留宿一夜,次日再行南下。晚饭前,我们和吴大人终于找到了个机会单独碰了面。从吴大人那里得知,何家家大业大,长期周旋于地方官宦和当地土匪势力之间,何元庆对吉州、虔州一带的情况相当熟悉,在当地百姓中也颇有威望。若得此人相助,吉州、虔州匪患,解除有望。  

“杨叔叔,您说爹爹会收何元庆吗?”岳云趴在桌上,双手支着下巴盯着我问。

我拿了个桔子来剥给他吃。听他问话,我抬头看看远处相公和吴大人对坐的背影:“我想会。”

“何家在这一带威望甚高,一呼百应,爹爹若是得了他家的帮助,平定江西土寇,就等于添了一双翅膀。”岳云低垂着眼睛,轻轻地吁了口气。这孩子的话,一点没错。

“是啊,”我停下手,“而且何元庆武功不错,平定了江西的匪患,将来留在相公帐下,也能为抗击金兵出力。” 我想起昨天在船上,船家对他说的话。我感觉到,这孩子对何元庆,还真是有些抵触。需要早点点拨他,不然将来在军中二虎相斗,局面不好收拾。

“杨叔叔,您说……何元庆若和我交手,谁的胜算大些?”

果然。我放下了手中的桔子。

“恐怕何元庆的胜算大些。”  

岳云闻言低下头去,两手用力交握在一起,随即又抬头:“那,依杨叔叔看,我还要多长时间才能赶上他?”

“这个么,要看你自己。我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

“‘用不了多长时间’是多长时间?六个月?一年?”他一定要探究到底。

我看着他。冬日,夕阳给这孩子清秀的面庞绘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黑色的眼,在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执着和渴望。我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不是也是在什么事情上,都一心想占上风?

我伸手抱住了他的双肩,轻声地说道:

“好孩子,你听我说,多长时间,并不重要。你只要记住,在相公眼里,你是唯一的。”

晚饭后,相公又和何氏父子以及吴大人一起聊了很久,才回到何家为我们安排的卧房。

岳云年幼,连日舟船劳顿,已是又困又乏,我陪他先行回了房间。洗漱完毕后,他一直勉强支撑着不肯上床休息。此刻见到父亲终于回来,他欢叫一声扑上前去,抱住了相公。相公微笑着弯腰轻拍他的背,起身把他抱了起来。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相公话语中爱怜混合着责备。

“是啊,少爷还是下来,让老爷快些洗洗休息吧。”我伸手去抱岳云。

“我今晚要和爹爹睡。”岳云伏在父亲宽厚的肩头,睡意朦胧,含糊地说着。相公微笑着冲我摇摇头,轻轻拍着儿子,在房内来回走着。没过一会儿,岳云的小脸歪在一边,手臂也软软地垂了下来。

相公又抱着岳云走了两圈,确认他已经睡熟,才轻轻把他放在卧榻上。我正要告退,相公轻声叫住了我。

“杨兴,今日辛苦你了。何府不比客栈,今晚我们还要警醒些。” 我临出门时,相公嘱咐道。他的脸上,慈爱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神情。

相公的话提醒了我。回到自己的卧房,我沉思片刻,吹熄了灯,偷偷换了夜行衣,拿了佩刀,从窗口跳出,飞身上了屋脊。我顺着房檐,将周围地形细细勘察一遍,在确认没有异常之后,才轻轻松了口气。此时,远处的谯楼敲了三更。

突然,相公房间的西墙拐角一个人影一闪。我心中一惊,当下伏在房檐,静静观看。就见那人身手敏捷,来到相公的卧房门前,先是警觉地看看四周,随后来到门口,手中的剑缓缓插入门缝,似乎要拨开门栓。

我不暇思索,起身现形,扬声喝道:“什么人?”

黑影立时停住,转身向这边望了一眼,随即窜上房,飞快地朝西南方向飞去。  

我扬手,一片瓦片飞出,那黑衣人并不答话,反手将瓦片击落。“啪”地一声脆响,瓦片落在院中的青石地上,摔了个粉碎。我一声吆喝:“贼人休走!”,出声示警。屋内灯光亮起,相公披了衣服,提了宝剑从屋中急急走出。“老爷,有刺客,你和少爷小心,我不回来,不要离开!”说罢,我深吸了口气,飞身向刺客逃走的方向追去。

说话间,那个黑影已经穿房越脊,逃出十数丈开外。看他快如灵猫,轻功身手绝非等闲之辈,我十分好奇,猛提一口气,转瞬间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数丈。

眼看两人越离越近,路过一片树林,前面的黑影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横剑当胸,只露在蒙面黑巾外面的双眼冷冷放光,沙哑着声音问道:“阁下功夫了得,请问何门何派,到此意欲何为?”

我未料到他会突然止住脚步,双脚一沉,猛地稳住自己身形,手中的刀背在身后,反问道:“阁下深夜去造访,不经通报便想私自闯入我家老爷的卧室,与梁上君子一同行径,我还没来得及问阁下是谁,意欲何为,阁下反而问起我来了!”

黑衣人闻言嘿嘿一笑,哑声说道:“我是看你等形迹可疑,才去探探路数,既已被你看出行藏,就少说废话,想知道我是谁,就拿出真本事抓我!进招吧!”话音未落,挺剑就刺。

我见他蛮不讲理上来就动手,不由火起,举刀相迎。刀剑相交,火星乱溅,我二人各自向后退了半步,随即又挺身战在一起。我看这个人剑法纯熟,攻守得当,绝对是一流角色,不禁心生爱惜之意,刀风过处,留了三分余地。  

哪知黑衣人见我有意相让,反而恼怒,剑招越来越急,也越来越狠。我左推右挡,从容应对,倒要看看这个人有多大的本事。黑衣人见久攻不下,心情显然急躁,干脆放弃自保,全力出击。这样一来,不免在一波接着一波的急攻之间,露出破绽。我瞅准机会,微一侧身,让过他剑锋,左手在剑身上轻轻一弹,荡开宝剑,双脚一点飞出,右手中宝刀一晃,斜斜地将黑衣人的面巾挑了下来!

黑色面巾缓缓飘落,他和我却都呆立在当场!一片云彩游离开天上的弯月,阴冷的月光洒在他英俊的年轻面庞。 我手中的刀垂了下来:“何二少?是你?”

我把每个鞍辔都细细检查几遍,才亲手为三匹快马套上。朝阳把一个矫健的身影长长斜斜地照射在地面。我没有回头,笑着说道:“何二少起得好早。”

何元庆手里掂着马鞭,问道:“杨兄,这几匹马如何?”

“好马!”我由衷地称赞。

“怎么谢我?”何元庆走到我面前。由于直对阳光,他的眼睛眯缝着。

我放下了手中的活,目光直视着他。“何二少的意思呢?”

“不劳你们亲自送还,只要告诉我在哪里能取回这几匹骏马。也不必酬谢,到时候就向你们几位讨杯水酒。”

“江州。” 我答了一句,低头继续干活。

何元庆再次绕到我的面前:“你听着,我虽然不知道你和你家老爷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你们到此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看得出,你们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我何元庆自信从未看走过眼,你们这几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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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9 11:08:07 | 显示全部楼层
[平患] 上

我们一行三人在吉州一带盘桓多日,暗中走访,又实地到远近闻名的十大天王的营寨附近转了转。在栖梧山庄遇到的两个特使所言非虚,匪寇虽说数量庞大,但多数是当地百姓苦于朝廷重赋,为有个靠山而形成的乌合之众;营寨虽然成片,但只要切断其中的联系,也并非坚不可摧。我们心里更有了底,感觉此次出行,收获颇丰。白天空闲时,趁着周围没有外人,我和岳云缠着相公,让他讲他以往的战例,和他的运兵之道。相公也是有意栽培,不仅把他经过的数个战例,还有吴玠、韩世忠等友军等的出名战例的背景,交战双方实力的分析,战略战术的选择,详细地说给我们听。这个只比我大两岁的人,对战局的把握,对时机的掌控,和灵活机动地进行战略部署的能力,让我由衷地佩服,面对他几乎是天生的卓越的军事指挥才能,我只有自愧弗如的份。

晚上,从相公那里回来之后,岳云便求我给他指点武功。为了避免引起外人注意,我们只在房间里用木筷比划。我发现这孩子领悟飞快,每每破解我的奇招,又以妙招对攻。我越来越惊奇,趁他不备,制住他严加逼问,才知道他在学了我的招式后,转天就背着我用来和相公过招,晚上再用相公那里学到的破解之法来对付我,钓出我的应对招数。这样反反复复,实际上倒成了相公和我之间的较量,而他也尽得渔翁之利,对我们二人的指点照单全收。得知真相后,我气得按住他要揍他屁股,可他却说,他这样做,是受我教唆,想及早超越何元庆。我虽然又被他封住了嘴,可转念一想,能有机会和相公这样的顶尖高手过招,哪怕是间接的,也实在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或许是因为暂时脱离了繁重的军务,抑或是看到儿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顽皮,那些日子,相公的神色虽然依旧疲惫,但心情好了许多。他似乎也不再对儿子隐瞒自己的病情。岳云后来背着我偷偷地跑去为他又敷过几次药,我体谅他父子心思,只当不知。

从吉州暗访回来,我们立即着手准备,一方面,相公开始联络当地官员,探讨试图通过抚慰、劝降乃至招安等方式,化解战争的可能,同时,他下令加强士兵对山地作战的适应性训练,一旦劝说不成,朝廷下令,部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整装出发,奔赴吉州,一举剿灭那里的匪患。

回到江州兵营后,相公一如往常地忙碌。他白天亲自督导全军的操练,晚上,他还要在灯下批阅案头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文和卷宗。很多人都说,相公面色憔悴,恐怕是因为从吉州回来,没有好好休息过;可我自从得知相公病情,就一直担心,如果不对症下药,他长期操劳,又得不到彻底的治疗,迟早会被拖垮下来。果然,没过多久,我就注意到,他的眼疾又开始频繁发作,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我几次暗示张统制,可我也看得出,他明知相公有病,可就是干着急,没有办法。直到有一天,相公再也隐瞒不住他的病情,王统制、张统制和几位参议官把我们找来商量,大家一起去劝他彻底休养一段时间,找名医好好治治眼睛,他却笑笑说:“我能行,等到把吉、虔两地的匪患平息了,我再医治眼睛不迟。”

大家屡次劝说无效,眼睁睁看着眼病严重影响着相公的日常起居,他被折磨得日趋消瘦。终于,在腊月的一个早晨,在即将出营巡视的时候,相公一阵晕眩,从马上摔了下来。多亏下面有张保王横扶住,才不致摔伤。可是我们都意识到,他的病,不能再拖了。

中军统制王贵和前军统制张宪联名上书朝廷,报告了都统制的病情。皇上闻听,专门派了御医来为相公诊治,又派人送了眼药和诸多名贵补药,让相公好好养病。

张统制也曾请相公考虑,回到家中休养,但相公坚决不肯,一来他不愿离开他牵挂的军营,和众位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官和兄弟,二来,他也不想让年迈体弱的老母亲和贤惠的夫人得知真相,为他担心。

“让云儿来吧。”被张统制和我纠缠不过,相公累得躺倒在靠垫上,他闭上了红肿的双眼,无奈地做出让步。自从他病情加重,他私下再三嘱咐我,让岳云安心军营,无论如何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又几次找借口避免和岳云见面。此刻他这样说,我猜想,已经到了他做出让步的底线。

尽管事先我们已经反复叮咛,岳云见到卧床的父亲后,还是哭出了声。我赶忙伸手去制止,可是已经晚了。相公听到儿子的哭声,挣扎着坐了起来。岳云挣脱了我的手,扑到他面前。相公把岳云搂在怀里,一面摸索着为他擦去满脸的泪水,一面强打精神,温言宽慰。张统制和我心酸不已,扭头走了出去。

岳云就在相公的寝帐内住了下来。转天,张统制从相公那里回来,笑着对我说,真是一物降一物,身为岳家军最高统帅,相公在军中说一不二,此刻却被自己十三岁的儿子严加看管,服服帖帖地专心养病。由于岳云本身就是个小大夫,又兼有儿子的细心与体贴周到,相公的病情逐渐稳定下来,并开始有了好转。因此,军机要事,尽管还要依仗王、张两位将军的辅佐,但很快就恢复由他主持。我听军医们说,相公的药,无论是内服还是外敷,均由小官人煎煮调制,并亲自服侍相公服、用;张保、王横他们也提起,相公每日的洗漱打理,也只由小官人一人近身,他们即便想帮忙,岳云也不让他们插手。我曾经趁着随张统制探望的机会,拉住岳云,摸着他已经有些皲裂的小手,让他不要过于操劳,我告诉他,如果他再累病了,惹得相公担心,病情再出现反复,全军将士怎么再指望他早日痊愈。岳云听了之后笑了起来。他说,能够天天在爹爹身边服侍,他已经很知足,他请我放心,他比我们大家想象的要强壮。我听见几位将官私底下谈论,有子如小官人,人生足矣。

进入隆冬季节,天气格外寒冷,很多士兵的手脚都生了冻疮。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屡次上报张统制,请求军需部门额外调派棉服,帮助将士们御寒。张统制为此,也多次找王贵统制商量,但由于今年的过冬请给已经在九月份就全额支出,再行追加需要另提预算,审批手续繁杂。两位统制和手下几位副将斟酌再三,最终还是一同来到了都统制的后帐。

相公的后帐陈设十分简单,靠墙有几个书架,全部摆满了书籍,旁边有一张条几,上面摆放着相公常抚的古琴“听松”,案角上的瓷瓶内插了两、三支腊梅,淡黄色的花苞刚刚绽开几粒,已经吐出阵阵幽香。书案上照旧堆积着许多文书案卷,还有一些图卷散放在一边。周围寂静无声,窗帘幔帐全部改用厚布,以遮挡可能射入的阳光。大帐中央的地上摆了一只铜火盆,烧红的木炭忽明忽暗地发着光。

岳云在幔帐外面迎接我们。这些日子不见,他也清瘦了很多,脸色还是苍白得让人心疼,但笑容依旧清新动人。他请我们稍候,他先走到幔帐后面,低声和父亲说了几句,随后又出来,恭敬地请我们几个进去说话。

相公已经坐起来,靠在靠垫上。他的眼睛刚刚敷了药,包着纱布。除了两颊明显瘦削以外,精神气色,一切尚好。

王贵统制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我们的来意。相公听罢,沉思了片刻,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知道了。此事容我再想想,你们下去吧。”

王、张两位统制没有料到,说了半天,等到的居然只是这两句话,一向行事果断,敢做敢当的相公,对是否立即向朝廷申请追加预算的事,并未做出明确的指示。他们二人答应了一声,相互看看,都站着没有动。

相公似乎没有感觉到我们依旧站在原地。他欠起身来,叫岳云把昨晚呈送的公文札子拿过来。岳云应了一声,抱了一大摞文件,放在床前的茶几上。相公问他:

“可是按照我说的,又检查了一遍?”

“自昨晚把录下的批复给爹爹逐条念过后,孩儿今早又查过一遍,确信无误了。”岳云恭谨地回答,手里把一管狼毫小楷蘸了墨,递给父亲。

相公不再多问,他接了笔,由岳云扶着,顺着他手指的地方,在每份文件上逐一签了个“飞”字,随后岳云将卷宗封好。等相公将十几份卷宗全部签署完毕,王统制便要开口再求,岳云回头朝他笑了一下,一摆手,让我们不要做声。他从相公手中接过笔,先服侍父亲躺好,再把那一大摞卷宗抱起来,示意我们和他一起离开。

我注意到,桌案上和茶几上,还有不少待批的文件,中间都夹了张字条如“请粮草”、“请移营”等,以类区别。

“王叔叔、张叔叔,不必着急,都先请回吧,冬衣的事,爹爹一定自有安排,你们就安心等消息吧。”岳云抱着文件陪着我们一起走到门口。自信的笑容,让我们每人都暂时放下心来。

果然,没过几天,每个士兵便得到了一笔额外的御寒请给,数额虽然不大,但对于全军平稳过年,如同雪中送炭。

缓解了冬衣问题,柴草便成了当务之急。考虑到我在栖梧山庄和转运使吴大人的交情,张统制便请相公写了封信给吴大人,派我将信送到吴大人那里,押运柴草回来。  

吴大人看过相公的亲笔信,半晌无语。他问我道:“我听闻你家都统制自从吉州回来便眼疾发作,不知目前病情如何?”

我将相公的病情如实相告。我蓦然意识到,以吴大人之精明,他一定对信的笔迹有了怀疑,我也就坦言告诉他,相公因为眼疾,不能执笔,此信实乃小官人代笔,相公在末尾落款署名而已。

吴大人听罢,又看了看信,笑道:“难怪!我说怎么岳相公的字突然变了!你来看。”说着,他从屉中拿出一本书,从中抽出十几页信笺,“这是你家相公与我往来的信函,我当了墨宝来收藏。字迹可称得上铁钩银划,豪放不羁,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写字之人的胸襟气魄决非常人可比;你再看看你这封信,字迹工整端正,飘逸流畅,收放自如,处处中规中矩,其中暗藏灵秀,大度超然。两封信,两种风格,有所谓字如其人,这封信的书写者,当是另有其人。怎么样,老夫观字识人的眼力,还算过得去吧?”

听了吴大人的一番话,我再仔细看了看那两封信的笔迹,心里不得不佩服这个貌似马虎的肥胖的中年人,所言非虚。

“其实,那次在栖梧山庄,我便留意上岳小官人。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心思灵动。何元庆夸他身手,我还将信将疑,直到亲眼看到你与王三争执中两不相让,他出言暗示脱身之法,我才深信,这孩子机敏过人,确是个人才。假以时日,前程不可限量。”吴大人手里掂着岳云代笔的那封信,若有所思地说道。  

返程那天,天上飘下南方罕见的雪花。我在吴大人那里把柴草、木炭等军需装好了车,一路马不停蹄,冒着风雪返回了岳家军营。交接完毕,还未等我在帐中坐稳当,孙彪就走进帐来,一面拍落满身的雪,一面诡秘地笑着对我说:

“大哥,都说岳飞爱兵如子,想不到在岳家军,也有人擅自克扣军饷。这事要是传出去,嘿嘿……”

我一听便警觉起来:“出了什么事?”

孙彪凑到近前:“大哥走前,不是刚刚给每个战士追发了请给,让他们添置御寒衣物吗?我今早看到,高林手下一个新兵,天寒地冻的,却只穿了一件单衣。大哥你想,若非所得不足,他怎么可能这样?本身这笔钱就来得不明不白,我倒是真想问问,前军其他副将属下收到的是多少?若有意克扣我们这些降将,我孙彪第一个不饶他!”

的确,追发请给的事,是岳云亲自过来转达的,我当时急于安排发放,并未详细询问其他军的情况。此刻听见孙彪抱怨,又把那名士兵的番号说得一清二楚,想必不是空穴来风,我心里便有些不悦。正巧要到相公那里转交吴大人的一封回函,我决心直接去找相公弄个明白。  

帐内静谧如常,厚厚的帐子挂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相公正半躺在床上,眼睛还是用纱布包着。岳云刚刚为他读完一件公文。相公正在口述批复,见我进来,岳云先示意我不要讲话,我会意,站了下来。他接着在公文上作下记录,记录完毕后又再给相公复述一遍,待相公认可后,才放到一边。

处理掉手头上的事,岳云停了下来,他在父亲耳边轻声说道:“爹爹,杨将军来了。”说罢,他帮相公把靠垫垫高些,亲热地招呼我在相公床前坐下,转身出去给我端茶。我把吴大人的问候转达给相公,相公把吴大人的信放在一边,他坐直了些,仔细向我询问了一路上的情况,以及柴草调拨的数目。

我心里有事,只是简单讲述了一下押运柴草的过程,便试探着问,上次追发过冬请给,是否各营有所不同。

相公听出我的疑虑,脸色沉了下来。他沉吟了一会儿,把岳云叫了过来:

“给全军士兵追加御寒补贴的事,你是如何办理的?”

岳云听罢一愣,他看了我一眼,轻声回答:“孩儿是按照爹爹的吩咐……”

“可曾查问过具体落实的情况?”相公面沉似水,打断了岳云下面的话。

“这……倒没有。”岳云低下了头。

“扶我起来。传令外面备马。”相公冷冷地说道。

我和岳云都慌了神,岳云上前一步:“孩儿马上去查便是,爹爹还是卧床休息……”

“卧床休息?我再休息下去,你还不把天给我捅出个窟窿?!”相公开始发怒了。

岳云噤了声,再也不敢争辩。我也有些后悔,赶忙上前扶住相公,告诉他由我和小官人一同去查实,他只需坐在帐中等候消息便可。

相公扭过脸去,没有再说话。

“什么?克扣请给?”高林一听便火冒三丈。“大哥,我是按照您的吩咐,和军中的规定,足额发放给每一个士兵的,笔笔账目清楚,何来的克扣?”

岳云听着,忙请高林把那个士兵找来。那个士兵进帐,果然是衣衫单薄,脸被冻得发青,我眼见孙彪所说不假,脸色更加难看。高林被我指摘,本来就窝火,此刻见他这样,更是怒不可遏,开口便问道:“十冬腊月,你为何只穿一件单薄布衣?莫非岳家军中,偏偏你的待遇如此微薄,让你买不起棉服!?”

那士兵很年轻,面对长官的严词质问,他显得很害怕,但还是老实地说:“小的日前刚刚领到额外补贴,与其他营的兄弟相比,一文不少。”

我瞠目结舌。再与他核对款项,确也与其他士兵一般无二。

只是我心中还有疑惑,便接着问那士兵:“既是已经追加请给,你为何不像其他人一样,添置棉服御寒?莫非你对都统制或是军中其他将官心存不满,故而有意发泄?”

那个士兵立刻摇头,忙不迭地说:“杨将军,小人感激还来不及,哪里有抱怨!我有同乡在其他大帅那里当兵,他们每月所应得到的请给,总要被克扣一些,经常还要被强令去制作制服。这样的话,他们本人虽能够穿得暖些,家眷却不免照顾不到了。而在我们岳家军,军中所得给养,规定多少就实得多少,从不减扣一文,听凭每人自行支配,从不强令添加制服。我的衣着单薄,是因为家里人多,所得请给全都用在家小身上了。受冻是我自己情愿,我哪里有不满?”  

我后悔自己听信孙彪一面之词,未经查实就贸然上报,反倒害了岳云受相公责备。我陪他走出大帐,内心的惶恐,令我难以开口。  

岳云倒是十分开心,他仰望着灰暗天空下满天飞舞的雪花,轻舒了口气,回身来对我说:“总算没有出什么纰漏!杨叔叔,多亏您细心查得此事。岳家军向来将请给如数发给将士们,由他们自由支配,却没有想到有些将士为了补贴家用,竟然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回去要和爹爹说,看看能否寻个折中的法子,免得矫枉过正,战力反受其累。”

“岳云,杨叔叔一时失察,让你受委屈了,我这就陪你去和相公解释!”憋了半天,我红着脸对他说。

岳云笑了起来:“杨叔叔说哪里话来!是我没有及时查实,以致有了今天的误会。我以后就知道了,再简单的事都含糊不得,一定要件件确认落实才行。叔叔不必担心,爹爹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少时只要我多背诵几篇诗文,再给他捶捶背,就一切烟消云散了。”说完,他做了个鬼脸。

我目送他的小小身影在漫天雪花中逐渐变得模糊,回想他充满孩子气的坦荡笑容,独自在雪地里站立了很久。  

过了年,终于传来个好消息,在相公的几番催促下,江西转运使吴大人亲自给我们送来了朝廷给岳家军追加的过冬款和棉被。

我抱着手臂站在校场上,一面和吴大人聊着天,一面看着弟兄们眉开眼笑地从车上卸下新到的御寒物资。远远地岳云走了过来。

他穿了件改小了的黑色棉服,虽然成色已经旧了,但洗得很干净。未等他开口,吴大人已经笑着打招呼了:“岳贤侄,你上次那件蓝色长衫,十分好看,怎么不穿了呢?”

岳云先向吴大人行军礼,然后笑着说:“在军中,自然是要着军装。”说罢,他敛了笑容,再对我躬身行礼,冻得红红的小手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得十分整齐的便签,双手递给我,说道:

“杨将军,都统制说,考虑到你属下士兵大多是岭南籍贯,不习惯严冬,特从朝廷此次拨款中再调拨五百贯作为过冬补贴,由杨将军自行支配。这是都统制手谕,杨将军可即去办理。”  

我看过相公手谕,正要答谢,吴大人在一旁开了腔:

“如此甚好!杨将军正好可借此机会,给手下战士每人配置一套崭新衲袄,这样部队着装更加整齐划一,凸显岳家军的威武雄壮!”
  
我想到高林手下那个年轻战士。军中像他这样的穷苦出身,需要养家糊口的士兵不在少数。我犹豫了一下,对吴大人说:“吴大人的主张甚好。只是岳家军向来将请给如数发给士兵们,我看还是发现钱,让他们自行处置比较妥当。”

“哎,”吴大人摇头,“岳相公乃朝中名将,岳家军又是远近闻名的威武之师,名将带出的部队,着装穿戴怎能如此草率随便?这样,岳贤侄,” 他转向站在一旁的岳云,“事关岳家军形象声威,都统制在病中,你是他儿子,就权且代表他了,只要你一句话,吴某人马上着手操办此事,不日新纳袄便会运至军中,看到手下将士们面貌一新,你爹一定高兴!贤侄你看如何?”

岳云闻言,看了看我,他想了一下,躬身向吴大人道:“谢谢吴大人的美意。不过我来之时,父亲已经吩咐,此笔款项专门调拨给杨将军,由他全权支配。既然父亲这样说过,杨将军无论怎样决定,我等无不遵从。代扣士兵请给的事,岳家军尚无先例,需要父亲和众位将领协商之后,再做定夺。”

吴大人见他这样说,也就不好再坚持。岳云告退后,我看这个吴大人原本也是一番好意,想到刚才出言顶撞,我有些歉疚,便诚心感谢他的上一次的费心安排,使得岳家军将士得以安心过年。

不想吴大人听了我的话,眼睛瞪得老大:“杨将军,是你家都统制在年前连连上书朝廷,催办追加给养,吴某最近才得了圣上的批示,虽已立即着手办理,极力不再耽搁,也只得到现在才办妥,匆忙地押运过来。至于年前那一档子,吴某实在不知将军所指。恐怕将军还要去问都统制自己,那笔款项的真正由来。”  

天空零零星星飘着小雪。我飞快地走着,脚踩着地上薄薄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发出声响,身后一串足印。我要见到相公,查证我的一个猜测。

守门的张保陪着我直接来到了相公的后帐。帐幔里面传来相公的声音。厚帐、药香让我陡然冷静下来,我急忙拉住张保,我们二人脚步放轻,在垂下的帐幕前面站了下来。

“云儿,李参议夸奖,说近来你的字又有长进了。”相公的语气里含着欣赏。

岳云答道:“爹爹先别听他的,我正要告他的状,怎么翻来覆去,总是教我读那几本书,您去和他说说,换本新的来吧!”

相公爽朗地笑了:“你读书飞快,李参议怕你不求甚解,让你多花些心思来把书读懂读透,也是对的。”

“他担心我读书不透,怎么不说我几次问倒他的事?那几本书,都快倒背如流了。爹,李参议不理我,您帮帮我嘛……”岳云撒娇的腔调。

“李参议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满腹经纶,你拿些刁钻问题来为难他,他当然不好回答。好吧,看来我若是不答应你,你也不肯和我罢休。我明天去问问他看。”相公被缠不过,答应了下来。

“嘻嘻,我就知道爹爹疼我。爹,您还没说,我昨天代做的那几件批复,是否妥帖?”

“我已经看过,还算不错。我已签过字,可以发还了。桌上那几件,晚饭之前要批好……你的手,握笔疼不疼?”

“没事的,已经擦了药膏,只要暂时不沾冷水就可以了。”

“一会儿把你身上的棉衣让岳安带回家,让你母亲再续些棉花进去,天气冷,这件棉衣旧了,也太单薄。”

“唔……那好呀,没了棉衣,今晚我还要和爹爹一个被窝,让爹爹帮我焐手焐脚。”岳云嗤嗤地轻笑。

“不是还有一件棉衣吗?又给了谁?韩风?还是朱晓川?”

“都不是,前几天我从药房回来,碰到一个新招募的士兵,说是练武不小心把棉衣撕了一个大口子,没人给缝补,正发愁第二天操练没衣服穿,我就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来给他们了。”

“你这孩子……难怪从前天夜里又开始咳嗽。今早我摸过你额头,烧还是没退。回头姚军医来了,让他再给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回到军营去,我怎么放心得下。”

“爹爹若不放心,不如……就让我在您身边多留几日吧。”岳云央告着。

相公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微微叹了口气:“云儿,圣命一到,大军就要开拔,杨将军那里,更需要你……”

“爹爹,我知道。我明天一早就走。”岳云没有让父亲再说下去。  

“我账上应该还剩下点钱,一会儿去支了,再去领件棉衣吧。申领单我来签字。”相公的口气慈爱温和。

“额外申请军衣,高将军签字就足够了。爹爹身为几万人马的统帅,难道还要为一件棉衣来费神?传了出去,于爹爹的威信,总是不好。”

“那……也好。我就是怕你再忘了。另外,若是那个士兵还没有把棉衣缝补好,你便把棉衣拿了来,让你母亲给缝好。你的药也不能停,我会经常让张保过去看看。若是他查出你又不好好吃药……”

“又是吃药……我记下就是了。我明天就看看那个士兵。”

“还有,记着每天晚上临睡前把棉鞋在炭火上烤一烤,鞋子不干,你脚上的冻疮会加重。”

“爹爹,都说过好多遍了,我自己会照顾自己,您不用担心。”

父子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又过了片刻,岳云问道:“眼看花灯节就到了,您答应过年给弟弟妹妹们做新衣,还有压岁钱,是不是又没有了?”

相公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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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9 11:1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平患] 中

绍兴三年三月,诸多官员再三上书,陈述江西匪患的严重,而各地官员又不约而同地把平定匪患的最佳人选选定为相公。朝廷终于下旨,着岳家军对吉州、虔州的土寇进行清剿。

此时,岳家军的总人数已达两万多人,大军准备开拔之际,相公向朝廷申请筹措春季军服以及粮饷供应等,以免因为粮饷不足,以致军纪无法维持。很快,户部就拨来一万五千匹绸子,并从吉州调来现钱三万贯,皇上并令江西、广东和湖南的转运使,协助粮饷的供给。

起兵前的一切准备工作紧张而又按部就班地进行。自从加入了岳家军,有着都统制和统制的高度信任,我不再像当初在曹成手下,是个只知道上阵拼命,英勇无敌的将军,在这里,我懂得我不仅要有过人的本领,还要用脑筋去思考,遇事再不能像以往那样毛糙鲁莽,以前做山大王的习气,都要小心收敛,方方面面照顾周全。逐渐地,我赢得了岳家军诸将的好感和情谊,我也从一个只重视跨马横枪的武夫,成为了岳家军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中级将官。

岳云又回到了我的营中。他照旧和普通的士兵一起参加日常的训练,从未因他是主帅之子而与别的士兵有什么不同。很多新兵在得知他的身份后都惊讶莫名,他们实在是难以想象,都统制位高权重,他的长子居然和士兵的待遇一般无二。考虑到我们弟兄三个肚子里的墨水有限,我在他闲下来的时候叫他过来帮助我处理一些文案。岳云机灵,他知道如何巧妙地利用他的优越条件,来帮我解决在治军中遇到的困难;也知道如何借着父亲的威信,悄悄化解掉我手下几个不懂事的将官惹出的麻烦。

大军启程日期将近,我和孙彪、高林等,一遍遍地核查出征前的准备情况。这天中午,岳云找到我,告诉我说,经过他与高林再三核对,尚缺五百张弓。我想到如果按照平日的请领流程,时间已经比较紧张,因此我和他商议了一下,决定在报请张统制之后,向都统制申请特批。

“好,我这就回去写呈状。”岳云干脆地说。我们这几个人里,他自然是不二人选。

“顺便再多请领五十顶帐篷,以备战时急需。”我叮嘱道。

“大哥。”一声清脆的叫声。我和岳云同时回头。  

“二弟!你怎么来啦?” 岳云笑着答应,走了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相公的二公子。岳雷大概也就七、八岁的样子,与岳云相比,他漂亮的面庞丰满红润,眉宇间多了几分骄傲的神气。他远比哥哥显得健壮,由于少有风吹日晒,也比岳云更白皙些。

“大哥,娘说,爹爹马上要南下,今晚她做了几个好菜,给爹爹饯行。岳安已经去请爹爹,我来找你。我们一同回家吧。”

岳云把岳雷拉到一边:“二弟,我这里还有些事情,你先随了爹爹回家,告诉爹和母亲,我晚饭前一定回去。”

我看到岳雷脸上已经有了失望的神情,笑容也没了,便对岳云说:“岳云,你先回家吧,呈状明天再写也来得及。”

岳云看了看我,还想说什么,我已经叫武平去牵踏雪了。  

岳云先把岳雷扶上马背,自己坐在弟弟后面护着,两兄弟合乘一骑离去。临走,岳云回过头来:“杨叔叔,弓箭和帐篷的事,我回家后就和爹爹说,请他尽早批复!”

看着两位公子远去,武平站在我身后,悄悄地问我:“将军,您说这兄弟二人,哪个更好看,哪个更像都统制?”

我想了想,单论容貌,兄弟二人难分伯仲;岳雷的轮廓更像父亲,两个人站在一起,他似乎比兄长更引人注目。论到气质举止,岳雷外向张扬,雄赳赳的有些霸气,而岳云则恬谈平和,雅致得反而不像个习武的人。

“好看?两个孩子都是小美男子,你说哪个更好看?都是都统制的亲儿子,还会有谁像谁不像?”我回过头来反问武平。  

武平挠了挠头。“有好多人都说岳雷好看,可我和营中几个兄弟私底下议论,比来比去,还是觉得岳云更好看。就好像,嗯,好像芍药牡丹看多了,才觉得芝兰百合其实才更有味道。杨将军您看呢?”

我忍不住大笑:“什么花啊朵的,看不出啊,你们几个小子平时没正形,说出话来还一套一套的!话嘛,有点道理,可我就奇怪了,你们几个斗大的字识不了半箩筐,怎么就能说出这些话来?我听说你们最近常背着我溜出去听书,是不是在说书的那里学来的油腔滑调,现炒现卖啊?”

武平傻笑,见我并未生气,反而调笑他,觉得倍受鼓舞,尾巴翘上了天,马上想起另一个更让他感兴趣的话题。他贴在我耳边,神秘地说道:“不过将军,我可听军中不少人传言,岳云不是相公的亲生儿子,是相公从小收养的。”

哪里来的一派胡言!真是莫名其妙。我收敛了笑容,在我严厉的目光注视下,武平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几天的忙碌之后,大军移营前的准备基本就绪,就待两天之后,都统制一声令下,拔营起寨了。这日,我骑着马在营地外围巡视了一番,忽然想到前几天提起的急请五百张弓和五十顶帐篷的事情,弓是送到了高林那里,帐篷后来就没了下文,连忙把岳云叫过来询问。过了一会儿,岳云红着脸,跟在武平身后来到我面前。我已经猜出了八九,再要责怪已经于事无补,便让他立即补写了呈状,自己亲自递到了张统制那里,只说自己一时疏忽,忘记了与下面再核对帐篷数目。张统制面色阴沉,沉默了好一阵,终于拿笔在呈状的结尾处划划写写,签署了名字,又在封面上用红笔写了“急件”字样,便吩咐郭进火速呈送主管机宜文字处,交都统制急批。  

等到郭进跑走,张统制才转向我:“是你忘了?”

我垂首站立:“是。”

张统制叹了口气:“郭进,叫岳云到我帐里来。”

“统制,多请五十顶帐篷本来就是以备万一,没有及时查验,是末将的错,和岳云无关!请统制明察!” 我知道瞒不住,但还是尝试着最后的企图。

统制冷冷地看着我:“五十顶帐篷,涉及数百士兵的安置,居然在拔营前两天才想起来,堂堂副将,你会疏漏至此?你就不要再袒护他了,呈状是谁迟报你我心里都一清二楚。”  

岳云进来,并没有多看我一眼。面对张统制的质问,他跪在地上三言两语,承认了自己的疏忽,也未作过多的解释。

张统制听他讲完,目光炯炯,神色严厉:“我来问你,大军拔营在即,你把装备核查视同儿戏,该当何罪?”

岳云跪在地上,没有申辩:“岳云听凭统制发落,此事是我疏忽,与杨将军无关,请统制不要错怪杨将军。”

“杨将军疏于督察,我自会治他的罪。至于你,你就这样跪着,好好想想你的过失,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说罢,张统制大步走了出去。

副统制王俊一直站在一旁,此刻见张统制离开,帐内只剩下我和他,还有跪在地上的岳云,他捋了一下梳理整齐的胡须,冲我笑了笑:“杨将军,虽然这次事情不小,不过有小官人顶着,谅统制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很不受用,没有搭理他。眼看着岳云跪在地上,我蹲下身去,拍拍岳云的肩膀:“傻孩子,你刚才为什么不解释解释,张统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岳云抬头看着我:“杨叔叔,我贻误公文是事实,当然该受罚。”

“小官人这又何必呢!”王俊走过来,“你贵为都统制的大公子,事情大小全靠都统制一句话,遗漏区区几十顶帐篷,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军规又怎么奈何得了你!说实在话,这军中近百名将官,谁还真能把你怎么样?”

岳云冷下脸来,他抬头望向王俊,正要说话,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王副统制,你在说什么?”王俊脸色一变,马上住了嘴。张统制转了回来,手中多了一个坐垫。他把垫子扔在了地上,冷着脸说道:“岳云,跪在上面。”

我见岳云未动,便弯下腰,拉起他,把垫子放在了他的膝下。

正在此时,王横前来传话,都统制请张统制和我到他帐中问话。

我心里一沉。“统制……”我求救似地望着张统制。

“你不必说话,一切有我。”张统制镇定地说。

临出门,张统制转向王副统制:“你记住,在我这前军,都统制之子也好,你王副统制也罢,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都是我的部下。是奖是罚,我自有分寸。一些个不着边际的话,还是留在家里,跟自己婆娘说去!”

大帐内一片寂静。相公负手站在窗前。窗外的树枝上,新冒出的嫩树叶在阳光下绿油油的,一只麻雀在枝杈间跳来跳去,喳喳地叫着,吵得人心绪不宁。相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他的手里,握着我那份紧急补请五十顶帐篷的呈状。

张统制恭敬地站在相公身后,他的双手交替相握,松开,再握紧,手上的青筋暴露无余。

“杨将军,你何时查核的帐篷数目?”相公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如同利剑,我低下了头。

“七天之前。”这样的目光下,我无法说谎。

“张统制,我再问一遍,你何时收到杨将军的呈状,又是何时核准呈请的?”

“当天收到呈状,六天之前核准。” 张统制抬起头来,面不改色。

“既是六天之前核准,为何今日才送呈?”相公语气出奇地平静,这倒让我感到意外。

“是属下的疏忽。呈状放在案上忘记了。”张统制的回答简短明了。  

“张宪!”相公回身,“啪”地一声,将呈状拍在了案上:“我且问你,你跟了我多少年?这些年间,你我打过多少次仗?移过多少回营?你请过多少次帐篷?此等事,你又曾遗忘过几次?”

张统制低下了头,并不答话。

“说话!”

见相公迁怒张统制,我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大声地说:“都统制,此次呈状一直未送报,实是末将放在桌上给耽搁了。张统制爱惜属下,怕末将被处罚,并非有意欺瞒……”

“杨将军,谁叫你讲话!”张统制回过头来,严厉地制止我。

相公微微冷笑:“好一个并非有意欺瞒!杨将军,我且问你,呈状既是七天前写就,为何日期署名勾勾划划,整篇呈状墨迹犹新?”

“是末将写错了!”我和张统制几乎同时答话,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同时又闭了嘴。  

“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公喝问道。

停顿了一下,相公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走到近前,目光直盯着我们:“你二人言辞闪烁,遮遮掩掩,莫非……此事与写呈状的人有关?”

我二人当即矢口否认,只是一味地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相公愈发起疑,他咬了咬牙,回身叫了张保进来:“叫岳云来。”

“相公,”张统制伸手拦住了张保,“不必叫岳云来。贻误呈状,终究还是属下失察,当负全责!”

我也走上前去,告诉相公是我没有及时督促岳云完成呈状,才有今天的事。

相公的揣测得到了证实,他先是惊讶,后来眉头便缓缓皱了起来,转过头去不再言语。统制和我见状,猜他得知此事和岳云脱不了干系,心中恼火。我想起去年他为着训练落马那件事,当众痛责岳云,心里凉了半截,不知这次他又要如何处罚儿子,便铁了心肠,与张统制你一言我一语,把责任全部担了下来。相公背对着我们,始终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转过身来,语气也缓和了些:“张宪,杨将军,错不在你们,该受罚的是岳云,你们何以要如此袒护他?”  

张统制示意让张保离开,随后转向相公:“岳云是该受罚。不过属下却有几句话要讲。他虽说是您的孩子,可他也是我手下的战士。他犯了错,属下自当酌情处置,决不姑息。上次为着他训练落马的事,相公已经代为处罚,为全军做出了榜样,此次若再劳烦相公费心,岂不倒显得属下无能?如今他在我的帐内跪地思过,我骂也骂了,罚也罚了,相公若再行处罚,不是要被旁人指摘惩处过当?况且岳云平日做事严谨,少有差错,这次虽然耽误了些时间,所幸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此事若是换了旁人,相公必是责令上司教训后便不再追究,何以单单对岳云如此苛刻?恕属下斗胆,相公对自己的儿子,严是够严了,却不算是公平。”

相公沉思着,他坐在座椅上,半晌无语。末了,他叹了口气:“张宪,我自己的儿子如何,我心里有数。他有错,当罚则罚,不必畏首畏尾。我之所以亲自下令处罚他,原本是怕你和诸将念及我的脸面,惩处时多有顾忌,处处着意维护,反而娇纵了他。”

张统制笑了:“相公,我跟了您这么多年,我的脾气您还不知吗?我若真的如相公所言,岳云当初怕就不会来我的前军了。”

我和高林扶了岳云起来。跪了近两个时辰,岳云的双腿已经麻木,直不起来,也无法行走。我们把他架到他自己的帐中,我和高林一左一右,为他揉搓双腿,疏通血脉。

“岳云,别怨张统制,他看他把他的坐垫都给了你,是怕你在地上跪得久了,伤了膝盖。”

岳云用力抓住我的手,想是在强忍住双腿酸麻钻心,他勉强笑了一下:“杨叔叔,我知道,的确是我错,我谁也不怨。”  

深夜,我和高林一起,把营寨周围又巡视了一遍。谈起白天的事,高林叹了口气:“统制对相公的爱子也如此不留情面,亏得相公还这么重用他。这事要是换了王贵统制,大家心照不宣,也就过去了,小官人怎么会受苦。”

“二弟,你知道吗,我原以为岳云在岳家军里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岳家军除了他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教训他,让他吃苦受罪;今天我才知道,还有个张统制,铁面无私。”我感慨万千地说。

大军临出发的那天晚上,张统制到我这里巡查完毕,他叮嘱道:“明天就要拔营起寨,长途行军,岳云年纪小,身子又单薄,相公不方便经常过来照看,你要加倍留意他。岳云若是有了什么闪失,相公会怎样,你我都清楚。大战将至,这可是致命的。”

“统制,”我勒住坐骑,吞吞吐吐,“末将自会小心看护小官人,丝毫不敢懈怠。只是,末将一直有个疑问,在心里排解不开,不知统制是否可以……”

张统制示意我说下去。我鼓足勇气:“我看相公十分疼爱小官人,可我却屡次听到传言,说岳云,并非相公亲子……”

“杨将军!”张统制喝止住我的话,“世上总是有一些人,闲极无聊,拿着人家的家事生些事端。杨将军光明磊落,该不是这样的饶舌之人吧?”

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愧疚,我闭上了嘴,跟在统制身后,不敢再多话。又走了一阵子,统制抬眼望向前方,自言自语道:“我就是奇怪,岳云这孩子,平日里做事谨慎精细,人也机警干练,这次居然粗心到贻误公事,到底是怎么了?”

大军开拔了。由于相公已经事先向朝廷奏请沿途官员予以配合,岳家军在南下过程中,得到了各地的接应,岳家军粮草充足,一路秋毫无犯,于四月七日抵达吉州。

在出发前,相公亲笔写了信,托吴大人再次邀栖梧山庄的何氏父子来助阵。何元庆得知上次遇见的丘先生便是他一心想会一会的岳都统制,当下便欣然应允。在吴大人的陪同下,当何元庆来到军营,相公带领所有中高级将领亲自出营门迎接。何元庆再见到此时的相公,已经不是当时那一身书卷墨香的文人雅士,而是身披甲胄,腰悬宝剑的英武大将,此番又亲眼目睹岳家军的军容整肃,更是毫不迟疑,答应了相公的盛情相邀,正式成为了岳家军的一名将领。

这次朝廷下令要平灭的彭友和李满等人,占据吉州的龙泉县境,扎了无数的大小营寨,十大王分别驻守其中。相公请何元庆给我们大家介绍了当地的情况,并按照事先他与李参议官商议的结果,决定率先截断各营寨之间的交通,随后各个击破。确定了作战方案之后,相公亲自出马,和王贵、张宪二位统制合力,先攻占了总隘口,切断土寇转往别处的通道,随后,我们按照战前既定的部署,实施包围,每天至少攻破一座营寨。

尽管我们的围剿受到了土寇的抵抗,但在我们的强大攻势下,半个月后,土寇的营寨大部分被击破,彭友也被徐庆将军擒获。在攻城破寨的日子里,相公根据他几个月前暗访所得到的体会,屡次告诫我们,这些当地土寇并不像李成、曹成等兵匪流寇,他们起兵反抗朝廷,原本是受了贪官污吏的压榨,迫不得已而为之,因此,对待这样一些兵甲不齐的土寇,应尽量以安抚为主,惩治首恶,胁从轻办,愿意归顺朝廷、从军报国的精壮青年,岳家军一律接收,而其他家眷老幼等,相公则遣专人护送其回到原籍。

最后还在负隅顽抗的,只剩下李满的大寨。  

李满的营寨在群山环抱的固始洞内。固始洞面临悬崖,山高百仞,极难攀登。他在洞里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和钱财珠宝,很多随从连同家眷也一起住在洞内。由于李满在这里自成一体,他被当地百姓称作李洞天。  

为了拔去吉州这最后一根钉子,相公和幕僚及众位将领几次亲临固始洞下,他仔细地查看过周边地形,我们也多次坐在一起,商量破敌之法。王统制建议把固始洞与外界的交通全部彻底切断,土匪粮食耗尽之后自然会缴械投降;张统制则认为土匪储备充足,大军长期驻扎耗时耗力,长久拖下去,局势反而会对我军不利。他力主主动出击,选派身手敏捷的将士沿峭壁攀援而上,攻其不备。几十名将官的意见分成两派,双方各执己见,争执不下。

傍晚,吃过晚饭,我在山脚一个瀑布边碰到了岳云。他一身红色军装,袖口挽得高高的,刚刚把一篮子绷带在水潭边洗干净。前些日子剿匪,岳家军收容了很多被招安、转而投奔岳家军的青壮年,其中作战负伤的人不在少数。

“杨叔叔,您站在哪一边?” 说起破固始洞的事,岳云问我。

“我?我觉得张统制说的对。我们几万人马,不能在这里干等。不过山势太险,攀爬上去恐怕不易。等好容易上去了,没被李满打死,自己先要累死了。哎,你怎么没去探探你爹的口风?”

岳云的黑眼睛眯了起来:“杨叔叔怎么知道我没去?”

我心知他肯定探听到了什么,便故意板起了脸激他:“可是作战方案是最大的秘密,相公不可能和你说的。”

岳云一歪脑袋:“我当然知道爹爹必不肯告诉我啦!我只对爹爹说,如果要选派身手敏捷的战士上山,我是最佳人选,他不批也不行,因为没人比得上我的轻功好。”  

这孩子,明摆着在套相公的话,同时也向父亲下了请战书。相公允了他,那么攻坚的任务,势必就是我的。我暗自高兴。“那相公是怎么答复你的?”

“爹爹笑了半天,他只是说,很快就有用得上我的时候,不过,他会让我光明正大地上山。爹爹这样说,我想,至少有两点是肯定的,第一,我们不会坐等,第二,我们也不会去偷袭。我就是还没想通这‘光明正大’四个字,如何才能顺利地上山,又不被李满阻击呢?他可是好整以暇,坐等我们上山的啊。” 岳云说着,望着远处的山林沉思起来。清秀稚气的小脸蛋,煞是可爱。

我的心里,却突然明白了。回到营中,我立即选派精明士兵,连夜到周围的山上砍伐大树。

转天,相公下令全军效仿,到周围的大山伐木,准备大批原木,在固始洞周边开始架设天桥。

“再兴,”相公叫住了我。“怎么想到搭造天桥?”他望着我,清澈的目光中满含赞许。

我笑着躬身回答:“分明是相公的主意,末将愚钝,怎么可能想得到这个妙法!”

相公也笑了:“你能猜得到,又走到所有人前面,也是不错的了。”  

我压低了声音凑到相公近前:“这个么,还要感谢相公的好儿子。”

“云儿?”相公听了,先是惊异,马上便会意地微笑,不再说话。  

我哈哈地笑着说:“相公,攻破固始洞,指日可待,您就坐等好消息吧!”

跨马走出老远,我回头再看相公,夕阳下,他一袭白色战袍,负手站在大帐门口,静静地望着我,俊朗的面容,笑容若隐若现。

八座天桥搭好之后,我们每天派出一些士兵攀登天桥,佯攻山寨。守卫固始洞的土寇上当,投掷大批的檑木和炮石予以阻击。相公令我们不必恋战,只是频繁多方向固始洞实施骚扰。对峙了多天之后,固始洞的土寇们再无檑木和炮石可用,攻克固始洞的时机成熟了。  

初更天,在布置了明天的具体攻坚方案后,我们相继从相公的大帐走出。何元庆跟在我身后,笑嘻嘻地说:“杨兄,上次在栖梧山庄你赢了我,明天总攻,我们再比比看,看谁先攻入固始洞,活捉李满,如何?”

我朗声大笑:“好啊,何贤弟,谁先捉到李满便是赢家,输掉的一方,罚奉美酒三坛!”

第二天早上,攻坚开始了。相公在山脚下亲自督战,各军均派出得力将士组成先锋,手持盾牌,分别从八座天桥向上攀登。勇士们的身后,则是全副武装的士兵。固始洞的土寇耗尽了防御武器,已经处于守无可守的绝境,我们没有遇到任何强有力的抵抗,爬上天桥,抵达了洞口。我的属下中冲在最前面的,是孙彪。

我率领一队亲兵,紧随其后,也入了洞。在一片惊叫和哭声中,借着洞口射入的光线,我看见了大量的妇孺,他们蜷缩在一起,衣衫不整,用惊恐的目光和泪水迎接我们。

我连忙嘱咐手下的兵士们不得妄动,以免惊吓百姓,并让他们迅速把这些人带出洞外妥善安排,转眼再看时,已经没了孙彪的踪影。我自己提了刀,沿着山洞一个个洞穴地查过去,免得漏掉了李满。

固始洞洞口虽小,但腹部巨大,洞内大大小小的通道纵横交错,稍不留意,就会迷路。我沿途小心地做着记号,一步步地向里面走。在经过一个并不显眼的山洞时,我敏锐地察觉到里面有细微的响动。

“李满!”我心里一动。我手中握紧了刀,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洞内摞着不少箱子,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背对着洞口,一个一个地把箱子打开,翻动着里面的东西,抖落之间,怀里几块金锭掉落在地上,那人回身捡时,看见了我。

“你在做什么?”我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孙彪脸上满是油汗,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大哥。”

“把金子放下,和我出去,见统制领罪。”我站在那里,心已经冰冷透了。

“大哥?”孙彪好像没听懂我的话。

“孙彪!你犯了死罪你知道不知道!把东西都放下,跟我走!”

大概是被我语气镇住了,孙彪木然地看着我,他缓缓地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块金锭,弯腰放在地上,随后直起身来,再次把手放入怀中摸索着,忽然浑身一颤,岔了嗓音冲我叫了起来:

“大哥!弟兄们跟您来到这岳家军,要吃没的吃,要玩没的玩,好多弟兄,早就有了怨言。如今好容易找到个机会,反正是李洞天的钱财,要上缴的,也不在乎少这一点,大哥,您就当什么也没看见,饶了兄弟这回,我再也不敢了!大哥!”

“孙彪,我可以饶你,但岳家军军规却饶不了你。和我出去,我拚了自己的性命,也会在都统制和统制面前为你求情,饶你一命。”我心痛如绞,咬着牙根说道。

“求情?向他们?”孙彪的脸上露出绝望。“岳飞为了一束草杀掉一条人命,你自己想想,把我交到他们手上,我还有什么活路!”

他说的不假。可是军法森严,我无法网开一面。我望着这个跟随我多年的弟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可还是咬着牙说道:“要么你自己来,要么我亲自动手绑了你,去见都统制。”

孙彪双眼通红,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大哥,好,与其死在别人手里,我不如死在大哥手里,你来绑我吧!”

我的心都要碎了。我迈步向前,“兄弟,别怪大哥……”我话还没有说完,小腹一阵冰凉,我低头望去,一枚短刀已经插入我腹中,只剩下刀柄上的一段红绸,微微颤动。

我认得这把短刀。当初我们弟兄结义,歃血为盟的时候,孙彪就是用了这把短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在了酒碗里。那日,清风习习,我们兄弟三人意气风发,共同饮了合有我们三人鲜血的同一碗酒。今天,他又用这把刀,要结束掉我的生命。

我的心痛,让我忘记了腹部的巨痛。我抬起了头,望着孙彪充满了愤恨和绝望的神情,缓缓地坐了下去。“孙彪,你跑不了的。”我平静地对他说,心里竟然有了轻松的感觉。

孙彪整个脸都扭曲了,他拔出佩剑大吼了起来:“大哥,我本想放你一马,想不到你执迷不悟,一心要把我送上绝路!也罢,我若跑不掉,你也别想活着出去!今日也算是你自己自找,怪不得我无情。自从归顺了岳家军,弟兄们整天吃缺油少盐的饭菜,肚子里的油水早就空了!钱财不能想,女人也不能碰,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大哥,弟兄们都说,打认识了岳飞,你眼里早就没有了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你一心往上爬,落到现在这个下场,也是活该!你放心,你无情,我孙彪却不能无义,你的孩子,我会照应,每年清明,我会给你坟头添把土,要是再没什么交待的,我这就送你上路!明年今日,便是……”孙彪突然看着我身后,说不下去。

我努力睁开双眼,顺着孙彪的目光吃力地回头看去,发现我的身后多站了一个人。那是个眉目俊美的少年,骨骼清秀,身量也不高,他一身红色的军装,外着铁甲,手中的剑闪着寒光,洞内昏暗的光线丝毫没有掩盖住他的夺目神采,他的目光,直视着前方的孙彪,冷静地开了口:

“孙将军,放下兵刃。”

孙彪惊讶地看着他,慢慢地咧开了嘴,狂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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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9 11:17:30 | 显示全部楼层
[平患] 下

“小官人自己送上门来,岂不是老天有眼!”孙彪狂笑几声,又煞住笑容,表情诡异地打量着岳云。

我盘腿坐在地上,努力提住一口气,尽力避免说话和用力,免得松懈下来。多年的兄弟情谊,我根本无法想象我将如何亲手把孙彪送交军法处置。现在孙彪飞刀伤了我,我几乎要感谢他,让我不必去面对那个痛苦的抉择。我手捂住伤口,热呼呼的鲜血从指缝中流出。就在我甘愿就此睡去的时候,岳云的出现,唤醒了我求生的欲望。

我强打精神,在脑海里,飞快地把当前的局势审视了一番。孙彪长于暗器,身经百战,他痛恨岳云在此刻出现,出手必然毫不留情,而岳云……这孩子,何必偏偏在这里逞强,一定亲自趟这淌浑水?他精于剑术,若单纯比武未必会输,可论及狠辣和经验老到,他和孙彪根本无法相比。二人交起手来,孙彪全力出击,而岳云宅心仁厚,为顾及我的感受,势必招招留情,威力便大打折扣。一旦岳云落入孙彪的掌握,局面将不可收拾。我坐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冷汗淌了下来。我强迫自己不能倒下,我知道,我若倒下,我没了命也就罢了,岳云被孙彪掳走,性命堪虞,我如何对得起相公?

“孙将军,我再说一遍,放下兵刃!”岳云再次发话。我忽然觉得,这孩子说话时的神态语气,有了相公的影子。

“放下兵刃?你个小毛孩子,吓唬谁?有本事你就过来缴我的械!”孙彪挑衅般地说道,满脸的不屑。

岳云没有说话,他转到我的身边,低头看了我一眼。我的鲜血让他震惊,“杨叔叔!”他低低惊叫了一声,迅速蹲下来,放下手中的剑,开始查看我的伤势。我暗自叹息:好孩子,孙彪是要和你拚命的,怎么如此大意,不知道轻重缓急,不加防备!叔叔若是能活着出去,一定先狠狠骂你一顿,我得好好教教你,战场上,手不能软,心更不能软……

“刺啦”一声,岳云撕开我的战袍,麻利地扯成几块布条。我的眼睛潮湿了,可我没有看他,而是一直死死盯住对面的孙彪不放。孙彪几次想动,始终慑于我仇视的目光,不敢立即下决心从背后偷袭。

“杨叔叔,忍一下。”没等我反应,岳云飞快地拔出了我腹中的飞刀。鲜血溅出,我痛得忍不住躬了身子,就在俯身的瞬间,我瞥见孙彪的剑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我咬牙拼尽全力一推,一下把岳云斜刺里推出三尺开外,自己也摔倒在地上,险些晕过去。

“大哥,我看见你留的标记……你……你怎么了?三弟,你也在?”

高林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看到眼前这个局面,他站住了脚。

“二哥,你来得正好,我找到了李洞天的藏宝窟,这里好多财宝,我们随便拿些,下辈子都不愁了!快快帮忙把这小子给绑了,咱们押着他杀下山,另起山头,过逍遥日子去!”见到高林,孙彪飞快地撤剑收手,他有些不自然地干笑着,忙不迭地和高林说话,吸引他的目光。

岳云已经拾起自己的剑,翻身站了起来。我看了一下,他处的位置,恰恰是我们兄弟三个中间。即便我还能动,若高林反目,他与孙彪前后夹击,岳云也是凶多吉少了。  

岳云转过身来,望着高林,一字一句地说道:“高将军,孙彪私吞战利品,又用飞刀伤了杨将军,这两条都是重罪,我是一定要拿他回去见统制,军法从事的。高将军若是出手阻拦,依军法,当以同谋论处,严惩不贷!何去何从,请高将军自行决断。” 说话间,他神情镇定,举止泰然自若,似乎对自己处境的凶险,丝毫也不以为意。

“二哥,别听他的,是这小子逼我,我拔刀自卫,才误伤大哥的!我刚刚要去看大哥,他也拦住不让我看。二哥,大哥伤得不轻,不能再耽搁,这小子挡路,你快去救大哥,我来收拾他!”  

孙彪反咬一口。我气恼异常,对孙彪怒目相向,可刚才那一下让我耗尽了体力,我害怕散了这口气,失去意识,只能忍住不说话。我吃力地坐了起来,右手紧紧握住刀柄,下定了决心,一旦孙彪再对岳云不利,我便豁出去,与他同归于尽。

高林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孙彪,目光闪烁不定。他迟疑许久,终于开口说道:“三弟,其实,我也早就受够了窝囊气,本来你不说,我也要找个机会离开岳家军。这样,这小子虽然碍事,可他是岳飞的儿子,先把他抓了当人质,有他在手,回头冲下山去也是块挡箭牌。”  

高林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到我头上。我万万没有想到,跟我同生共死多年的两个兄弟,关键时刻,竟然全部倒戈,要谋害我恩人的儿子。凭我现在的力量,我是无论如何也对抗不了这两员猛将的。一时间,我只觉得万念俱灰,“高林,你怎么敢……”才说出几个字,我便支持不住歪斜倒地,鲜血再次喷涌而出。

孙彪大喜过望:“二哥!咱弟兄若是出去,我一辈子奉你做老大!”说罢,他转向岳云,狠狠地说道:“小子,算你倒霉,乖乖放下兵器,随了大爷们冲下山去,大爷也不会太为难你,要是敢不听话,就领死吧!”说着,他挺剑刺向岳云的胸口。我拼了全力,手中的宝刀飞出,可惜已经没了力道,当的一声,宝刀轻飘飘落在不远的地上。

岳云不再答话,他宝剑出手,缠住了孙彪的剑。

高林没有理会他们,先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用刚才岳云撕下的布条堵住我流血的伤口,再仔细包扎。我愤愤地瞪着他,可是再也无力做出任何反抗,只得听任他摆布。

高手过招,行家只需一看,便知分晓。我惊喜地发现,几个月来,岳云的剑术又有精进,虽然此时身处险境,可这孩子行云流水般的招式,和举手投足间带出的从容气魄,竟然让久经战阵又老于江湖的孙彪丝毫占不到便宜。孙彪的怀里鼓鼓囊囊,怕是藏有不少金锭,累得他身形沉重,在出招时渐渐露出破绽;而岳云这边,不出我所预料,他在进招时始终显得有所顾忌,有几次机会,他明明可以痛下杀手,剑锋刺到时却偏离半寸,转而指向孙彪的右手腕。我猜想,他还是希望打落孙彪的兵刃,逼迫他自动放弃抵抗。这样十几个回合之后,两个人战成平手,难分胜负。眼见眼前这少年正气凛然,剑势如虹,委实难缠得紧,孙彪脸上的油汗越来越多,他的气息渐渐粗了起来,蓦地,就在岳云挥剑斜劈之际,孙彪回身避开,袖中一把飞刀直奔岳云。

我知道,孙彪随身一共暗藏三把防身利刃,轻易不出,出则必得,因此只在危急关头使用;刚才用一把刀伤了我,现在掷出第二把,可见他除掉岳云的决心。

“小心!”我声嘶力竭的呼喊,在旁人听来,也只是一声细弱的呻吟而已。

一声脆响。岳云纵身跃起,挥剑拨开飞刀。孙彪发出暗器后,并不停手,手中的剑招也旋即跟上;而岳云此时门户大开,难以回防,怕是再难躲过孙彪的连环攻势。“好!”只听高林一声大喝,他站起身来,一道乌光从他手中飞出。那是他的链子锤,一旦投出,中锤者,非死即成重伤。

我眼睁睁看着那道乌光向前飞去。眼见岳云身子刚刚落地,面对前后两重夹攻,他再也躲避不及,我救无可救,头脑空白一片。  

“砰”地一声闷响。

我颓然倒地,心裂成了碎片。

再睁眼看时,高林的链子锤狠狠地击中了孙彪的左肩。

孙彪踉踉跄跄地退后,坐在了地上,再要挣扎起身,岳云锋利的剑已经直指他的咽喉。

孙彪呛咳着,嘴角流出鲜血。他不理会岳云的利剑,只是惊诧地瞪着高林:“二哥,你怎么……”

高林收了链子锤,他回身把我扶起来,头也不回地说:“三弟,你做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你要走我也决不阻拦,只是,你不该打小官人的主意,更不该出手伤了大哥。”

孙彪的左肩已经粉碎,塌陷下去,他连连咳血,眼泪和鲜血把脸孔弄得狰狞恐怖,他喘息着,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我、我早料到,大哥便是拼了性命,也会出手救这小子,可我没想到,二哥你也……也居然会……为了岳飞,还有他这个不明不白的野种,你就忍心断送我们的兄弟几年的情谊!”

此话一出,岳云的面色大变,他晃了一下,剑尖直指孙彪的喉头:“你……你说什么?”

孙彪仰头看着岳云,抹了一把嘴边的血,忽然桀桀大笑起来,笑声夹杂着咳嗽声,令人不寒而栗:“怎么,触到你伤心处了?事情明摆在这里,岳飞要是真拿你当儿子,整天把你泡在蜜糖里都不为过,怎么会让你这么小小年纪就跑到军营里活受罪?又怎么会为一点小事就把你往死里打?要我看哪,指不定你是被谁家丢弃的小杂种,被岳飞捡了来当佣人养活,家里待不住,才跑到军营里来。别再摆谱了,快醒醒吧,我的岳家大少爷!”

岳云脸色惨白:“你胡说!我……我爹他……”他握剑的手开始抖动。

孙彪见岳云神色有异,声音发颤,愈发得意起来,说话更加放肆:“你爹?小子,恐怕天底下也就是你还蒙在鼓里了!不信你就去问问,看看岳家军里,有几个人相信,你是岳飞的亲儿子?别看大家嘴里不说,心里谁还没有个数啊。即便退一步讲,你是他儿子,恐怕也是岳飞当年和哪个下贱女人风流快活,生下来的野种!就连你爹自己都觉得不光彩,嫌你给他丢脸,三年前他拜堂成亲的时候,他都不敢让你出来见客人!我可是听好多人说起过,这个总不假吧?”

“不!不是这样的!”岳云痛苦地叫了一声,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

“孙彪!你满嘴喷粪!你……你真卑鄙!”高林扶着我,一声大吼打断了孙彪。这个朴实憨直的汉子,面对孙彪的混账言语,和有关主帅的秘密,除了震惊和大骂,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我连连摇头叹息,明知岳云上当,却无力阻止。

孙彪根本不理会高林,眼见岳云心神已乱,他突然侧身,飞起一脚踢掉岳云手里的剑,趁他一愣神的功夫,紧接着又是一脚,狠狠踢中岳云的心口,将他踢昏过去。

困兽犹斗,我却没有想到,形势急转直下,孙彪竟会用这种卑劣手段,从心理上打垮了岳云。我回首望着高林:“你……快去……”

高林也是瞠目结舌,在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一枚飞刀夹着金风掠过,刺入高林的后背。高林惨叫一声,回过头去:“孙彪,你!”

孙彪扶着洞壁站了起来。他一直在咳血,也一直在狞笑:“二哥,要不是你先伤了我,这小子又让我废了半天话,此刻你哪里还有命在!不过做了多年的兄弟,你刚才没狠心杀我,现在我也就不杀你,咱俩算扯平了。识相点就别动,让我下山,咱们从此别过,要不然,咱们几个就干脆死在一起!”说着话,他走了过来,右手持剑,逼住了高林。

高林也伤得不轻,他坐在地上,挺身护住了我:“孙彪,你够毒,我真后悔,后悔怎么没一锤打死了你!岳家军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败类!你要走便走,但凡你动大哥一根毫毛,我跟你拼命!”

孙彪嘿嘿地笑了两声,又吐了两口血。他用剑身拍了拍高林的肩膀:“二哥呀二哥,你还是个死硬货色,我真不明白,岳飞有什么好,让你们这么死心塌地地跟他!”说罢,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走到岳云身边,踢了两脚,见他没什么反应,孙彪放了心,伸手把岳云拉起来扛在右肩上:“差点忘了,小官人可是个宝贝,没有他,我还真下不了山!”

高林急了:“你放下他!我跟你走,给你当人质!”

孙彪抬眼,奇怪地看着高林,吐了一口血沫说道:“二哥,不是我看轻你,实在是你的份量不够!这么长时间,你就没看出来?有小官人在手,就等于捏住了岳飞的大半条命,为了救他儿子,岳飞什么条件不会答应我?其他人不放我也不行了。”他得意地斜了我一眼,哈哈一声,扛着岳云就朝洞口走去。经过财宝箱子的时候,刚才地上散落的金锭留住了他的脚步。他犹豫片刻,放下岳云,把剑插在旁边的石缝里,弯腰捡起金锭放入怀中,又在箱子里面一阵翻动,抓了几件上好的翠玉珠宝,就在他转身再去拉岳云的一瞬间,高林突然挣扎着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孙彪的双腿。孙彪猝不及防被高林扑倒在地,他左肩着地,疼得惨叫,连忙用他唯一能动的右臂去抓旁边的宝剑。高林死死拖住孙彪,不让他够得到兵器。他的背上还插着短刀,殷红的鲜血不断地渗出,把他的背部染红了一大片。二人倒在了地上,他们都负了重伤,笨拙地厮打在一处,到了此时,只有机械的对抗,哪有什么招式可言。  

我坐在一旁,看着昔日发誓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如今却要彼此以性命相搏,心痛如绞。抬眼望去,刚刚被我掷出的宝刀就落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躬下身子,慢慢向前挪动,短短几步路,此时对我来讲却难于登天,我吃力地一点一点向前爬,身子下面拖出一片血迹。这边,孙彪怀里的金锭珠宝滚落一地,二人急促地喘息着,可谁也制服不了谁,只是在拉扯扭打之间相互抗衡。孙彪看出了我的企图,更加气急败坏,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蛮力,他挺起腰身,摸到了高林背后的短刀,一把拔了出来,他血沫直喷,“高林,你找死!”恶狠狠地说罢,孙彪把短刀高高举起,朝着高林的颈部猛扎下去。

“噗”地一声轻响,孙彪的右手僵直地停在半空。他的嘴巴大张,表情呆滞,忽地歪倒在一边。我这才看清,他的脖子后面,飘着一截红绸。那正是孙彪刚才伤我的短刀。

几尺外,岳云靠在岩壁上,面色如纸,仿佛虚脱了一样,瘫软下去,一动不动。  
“三弟!”高林愣了一下,痛心地大叫一声,起身扑到了孙彪的尸身上放声大哭。我虽然心知孙彪之死实在是他咎由自取,可眼看着结义多年,情同手足的兄弟惨死,我也伤心欲绝,酸楚的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蓦地,我想起了岳云,我擦干眼泪,吃力地朝他招手:“好孩子,到叔叔这里来。”我的腹部还在流血,每说一个字,都疼得钻心。  

听见我说话,高林停止了哭泣,他擦了把泪水,抬头看看岳云,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他身边,把他轻轻扶起,领到我面前。我握住岳云的手,他的手冰冷,人也在不住地发抖。

“好孩子,别怕。一切都过去了。刚才伤着没有,疼不疼?”

“杨叔叔,我,我杀了孙将军……”岳云面色惨白,他浑身颤抖着,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我的伤令我快要支持不住了,但是看着岳云的模样,我咬破了嘴唇强打精神,“孩子,他自寻死路,叔叔不怪你。”我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来安慰他。

“孙将军他……我本是想抓住他的,他,他不该辱骂我爹……他……我要是不出手,高将军……就会……”岳云抖得厉害,话不成句。孙彪的混账话伤透了他,可他念及我和孙彪的兄弟情谊,和过往的并肩战斗的经历,他一定觉得自己对孙彪的死,难辞其咎。

“岳云,你做得对,孙彪伤了大哥在先,劫持你在后,刚才他又想杀我,他的死……活该!”高林恨恨地说着。

“杨兄!你在哪儿?别再找啦,李满被我抓住啦!”洞外,传来了何元庆高兴的叫喊声。

我看着高林,朝洞外努了努嘴。

“杨大哥!李满被我抓住了,这回你输了,可别忘了请我喝酒!”何元庆跑了进来,见到我的狼狈相,还有岳云恍惚的样子,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知道我现在脸色一定十分难看,我强撑着,拉着岳云,把他稳稳地交到何元庆的手中:“何贤弟,你送……小官人下山,一定……把他、亲自交到、都统制手上。”我断断续续地说着,我猜想,刚刚跨出鬼门关的他,此刻最想见到的,怕就是他父亲吧。

一直等到看见何元庆点头答应,我才闭上了眼睛。

我和高林是被何元庆的手下抬出山洞的。出洞的时候,担架震动了一下,疼痛和强烈的阳光让我暂时清醒过来。我恍惚看见,在洞口不远处的大树下,站满了从固始洞中被解救出来的妇孺,他们在等待着被官兵分批护送下山。迷蒙中,我隐约感觉到,近百双惊恐疲惫和涣散的目光里,有一双似曾相识的黑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岳云的背影。

打掉了李洞天,吉州地区的匪患平息了。相公传令,部队在吉州城外做短暂休整,准备择日南下,剿灭虔州一带聚集的另一股土寇。

我仗着身体强壮,很快就恢复了体力,并且能够拄着杖,下地行走。我听高林说,在我昏迷的时候,相公几次亲自来看过我,他向军医仔细询问我的伤势,还亲自帮我换过药。我问起岳云的近况,高林说,何元庆没有负我所托,他护送岳云下山,亲手把他交给了都统制。他听何元庆说,下山时,岳云一直沉默,见到相公,他也只是站在父亲面前,一言不发。何元庆知趣地离开,远远地,他只模模糊糊听见岳云对相公说,他想见到娘。

高林还告诉我,平定了吉州的土匪,岳家军将士欢欣鼓舞,连着庆贺了数日。那几天,很多人看见,每天傍晚时分,相公携着小官人的手,在落日的余晖中,在赣江边上慢慢地散步,父子二人的背影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遥看夕阳坠入大江之中;还有不少人听见,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军营中难得的片刻静谧里,从相公的大帐之中,传来琴箫相和,高山流水,深远悠长。

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对虔州土匪的围剿,大军虽在休整,可丝毫也不敢松懈。我身上有伤,高林暂时代我巡视全营的戒备,而我则拄着杖,主持清查粮草军需,和人员伤病情况,以便及时做出战前调整。

这天,时近正午,我站在马厩里,用刷子仔细地为追月梳理鬃毛。追月专注地吃着我给它添的草料,不时抬起头来,嗅嗅我的手。前面有人说话,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岳云抱着一煲汤,笑着走了进来。

武平把汤煲接过来。岳云告诉我,这是相公特地让老蔡为我炖的鸡汤,他抢着送过来,自然是想跟我沾沾光。我偷眼端详他,看起来,这些日子,经过父亲的用心呵护,这孩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我会心一笑,拍了一下他的头,拉着他走回我的帐中。

吃过午饭,我们又下了一会儿棋。岳云的棋风刚柔相济,而我则几次冒进,勇则勇矣,却被他连吃数子,痛失了相互呼应的几大块地盘。眼看局势越来越不利,“不来啦!”我一推棋盘,搅乱了棋子。岳云嘻嘻地笑着站起来说,他和相公下棋,取胜无望时,常常也是用此招术,扰乱相公布置好的棋局。后来因为儿子棋艺不见长进,耍赖倒是大有一发而不可收拾的趋势,相公便想了办法,在一块沙地上划了格子权当棋盘,二人各持棋子,立于三尺之外,靠手指功夫将棋子投掷到沙盘内。如是,他虽再不得在棋盘上做文章了,却又想出新的花样,阻止父亲取胜。相公这两日没再约他下棋,想必是正在苦思破解他这新花样的办法。

“什么新花样,讲出来听听如何?”我饶有兴趣地问。

“好容易想出来的,不能轻易告诉别人。”岳云脸上得意洋洋。

想着阵前指挥千军万马,斩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岳都统制,每每被自己十三岁的儿子的歪门邪道搞得智穷力竭,疲于应付的样子,我不由得笑了出来。看着外面风和日丽,我也站起身,要他陪着我到外面走走。  

营门口聚集了不少尚待遣散的百姓,他们三五成群地等在那里,五、六名文职官员在逐一为他们登记造册,发放粮款,以及安排遣散事宜。穿过营门的时候,一名文官叫住了我们,说是一连几天,有位蒙面的娘子总在营门前徘徊,多方打听小官人的行踪。他们觉得可疑,但因那女子就是不肯留下姓名,他们不好贸然去请小官人,也不敢来打搅我养伤,便加了小心,不对那女子多说半句。那女子倒也执着,日日来在营门外守着,不到天黑不离开。今日那蒙面娘子又来了,只是刚刚走开,现在不知她去了哪里。据旁边守卫的武将看,那女子不像是会武功之人。我暗暗放了心,调笑岳云年纪不大,怎么已经惹出了风流债;岳云也是满脸惊奇,他先是红着脸分辩,后来见我不怀好意,干脆不再理我,径直朝营地外面的草地走去。在四处是崇山峻岭的吉州地区,能找到这样一块较为平坦的丘陵安营扎寨,是很难得的。驻扎下来之后,将士们就把半人高的荒草砍倒,以便拓宽视野。

因为有伤,我行动缓慢,而岳云出了营门后,便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前面。我远远地看着他在草地边缘折了根长长的芦苇举在手里,跑到了前面一个山坡下面,我在后面,只能看见苇子顶部的嫩叶上下跳动,东摇西摆。

忽然,苇子定了下来,不再移动,随即便倒了下去。我觉得奇怪,便加紧步伐,跟了上去。等我爬到山坡顶上,我看见山坡下面岳云站在一名妇人面前,二人一动不动地对视着,岳云手里的芦苇已经掉落在地上。

我顺着山坡慢慢走近,逐渐看清了那妇人的模样。她已经摘去了蒙面的白色轻纱,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上身穿月白窄袖小褂,玫红色滚边,下身一条暗红碎花长裙,腰系一条玫红色汗巾。虽然身上的衣衫已旧,却遮挡不住她迷人的身段。她的发髻乌黑,随意地挽起,只插一枚荆钗,两鬓边垂下几缕发丝,随风飘拂。她有一张近乎完美的瓜子脸,不施粉黛,便已风姿绰约,令人心动。她深黑色的双眸,泪水盈盈,鬓角上戴着一朵小小白花,分外刺目。

“岳云。”我叫了一声。岳云慢慢回过头来。我惊讶地发现,岳云俊俏的脸上,满是泪水。他苍白的肤色,黑黑的眼睛和少有血色的薄唇,竟然和那妇人同出一辙。

“你……这位夫人是……”我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迈一步。  

“她是……我娘。”岳云眼中,晶莹的泪水再次涌出。

我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问下去。

“娘,这是杨再兴将军,我的上司。”岳云轻轻呼了口气,转身向那女子引见。即便在此时,岳云也还没有忘记礼数。

“杨将军万福。多谢你照顾云儿。”那女子擦了泪水,敛衽一礼。我慌忙还礼。这位女子优雅的仪态,让我震撼,在她面前,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手足无措,失去了往日的从容,想看又不敢多看她。

那女子转回头,泪眼望向岳云:“云儿,娘这几天就在西面三里远的大槐树下的冯老伯家借住,你若有空……就来吧,娘给你做你爱吃的白糖糕。”  

眼望着那女子逐渐走远,终于消失在暮色里,岳云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呆呆地遥望女子远去的方向。

“岳云,人走远了,咱们也回营去吧。”我拉着他就往回走,可才走了几步,岳云就站住脚步,对我说道:“杨叔叔,您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也能理解他的要求。但我绝不放心留下他一个人。

“我们到前面山上坐坐吧。那里没人,很安静。”

我领着岳云的手,慢慢地向山林里走去。

岳云默默地跟着我走,始终不发一言,也没有再流泪。我知道他心中凄苦,难以诉说,也就不再问话。我带他离开营地,在林间小道上一直走了很远,一直走到一个山坡上,才停下了脚步。我找了块石头,拉他坐了下来。  

岳云坐着,他目光空洞,呆呆地望着前面。

“岳云,”我搂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抚摸着,“叔叔知道,你把很多事情都藏在心里,无法对人言讲,今晚这里没有旁人,你心里的苦,若是想说,就说出来吧,杨叔叔陪着你,听你说话。”

往日,我和高林、孙彪他们,若是心里苦闷,还可以聚在一起,喝酒解闷,到了三杯五盏之后,大家的话就会多了起来,一肚子的牢骚发泄出来也就没事了;而现在到了岳家军,相公对将士们和家人管束极严,这个借酒浇愁的法子,在这个孩子身上,根本不适用。

岳云靠在我的胸前,直勾勾地望向远方,过了很久,他终于哑着嗓音问我:“杨叔叔,我娘,她美吗?”

“你娘是我所见到过的,最美的女人!”我的话,一点也不过分。

岳云笑了一声,话音却无比凄凉:“王贵叔叔、张宪叔叔,他们当年也曾经对爹爹说,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好多人都羡慕爹爹有福气,能娶到我娘。我和二弟,便是爹和娘的骨肉。后来,相州沦陷,我们全家和爹失散了,三年后,爹把我们找到,接到军中后,才娶了母亲,生了三弟。母亲也很疼爱我们,她宁可冷落了三弟,也要照顾我和二弟。不仅是爹爹,我和二弟,也很感激她。可我心里,总是忘不了娘。”

到底出了什么事,导致相公夫妻分离,我不得而知。岳云肯定知道原委,可此事涉及统帅的隐私,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当心。

“我想,你娘这么美,相公当年一定十分喜欢她。” 我斟酌再三,决定还是不要去碰那个敏感的话题。见过了岳云的生母,我看得出来,和岳雷相比,岳云更多地从母亲那里继承了清秀。我觉得王贵、张宪他们说的一点也不错,我也实在找不出另外的赞美词句。

“是……娘不仅生得好看,还很手巧。那时全家人的衣服,都是娘缝补浆洗的。家里穷,衣服都很破旧,可是娘总能让我们穿得妥帖。其实……母亲的女红也很好,她也给我们做了不少新衣服,所有人都说她手巧,可是……可是,我就是觉得,她做的,不如娘做的好。为了那件新衣的事情,爹爹很不开心,他把我叫到书房责问,他问我为何宁愿穿旧军装,也不愿意穿母亲费心费力做的新衣服。他问我母亲可曾有半点亏待过我,我回答不出。我知道我做的不对,可是……我,我不敢和爹说,这些年,我一直有种感觉,娘虽然人不在我身边,可她的眼睛,总是在暗中看着我,我若是穿了母亲的新衣,就是忘记了娘。娘知道会哭的,我不要看到娘伤心。”

我叹息。小小年纪,就要面对这样的苦楚,难得他这样懂事,可是生母继母,终究难以两全。我紧紧地搂住他,无言以对。

“杨叔叔,如果您喜欢的女人,做了一件对不起您的事,您……会原谅她吗?”岳云忽然仰起脸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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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9 11:25:2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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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指的事情是什么,我想他在说他的生母,我只是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相公的事,以致竟然不能用她难以令人抗拒的妩媚来化解?

山风阵阵,吹起岳云额角的散发,拂在我脸上,弄得我痒痒的。岳云忽然打了个冷战。我赶忙解开外衣,把他揽在我怀里。

我们就这样坐着。岳云靠在我的怀里,他没有再说下去。我的手轻抚着他的额头,渐渐地,他的长睫毛不再在我手心忽闪,而是缓缓地垂了下去。

“咱们回去吧。回去太晚了,相公知道,又要责怪。”我拍拍他的额头,叫醒了他。

夜已经很深了,我拉着岳云在狭窄崎岖的山道上走着,困倦让他步履踉跄,磕磕绊绊。我索性弯下腰去,把他背了起来,摸黑在山间行走。这孩子看来是真的累了,他没有拒绝,顺从了我的好意。

“岳云,你爹为什么不让你们喝酒?他自己可是海量。”山风很大很冷,我怕他睡着了着凉,便随便找些话题引他说话。

“因为……酒。” 岳云趴在我的背上,轻声地说。

“怎么?”  

岳云轻轻叹息:“爹爹有个官场旧识,叫赵秉渊的,我们都叫他赵伯伯。一年多前,我们驻洪州的时候,他到家里面来做客。爹爹拿出好酒招待他,那天,我恰巧带弟弟在院子里面玩,爹爹见了,就叫岳安把弟弟领出去,让我过去一起陪客人。他让我背书给赵伯伯听,又当着他们的面练了一趟拳脚。那天,他们都喝了不少酒,爹爹显得很高兴,把我抱在膝上,赵伯伯就借着七分酒意,对爹爹说了些过分的话。后来,他们就打起来了。”

“他敢骂你爹?”我吃惊地问。

“不是……”岳云停顿了一下,他踌躇良久,终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接着说下去:“他对爹爹说,想不到你在这个养子身上,下了那么大功夫。爹爹听了脸色就沉下来,不再言语,只是低头喝酒。可赵伯伯还是没完没了地说,抱来的孩子,毕竟是别人的种,也弄不清楚我的身世如何,与其替别人养着一块焐不热的石头,还要教他知恩图报,不如省些力气,有空多教教亲生儿子。”

相公酒醉后痛打赵秉渊的事,我也听人说起过,自己也曾纳闷,相公喜欢交友,酒量甚豪,为什么单单那次会如此不加克制,对一个同僚旧交拳脚相加呢?现在听岳云说起来,原来是那姓赵的借着酒劲,不知眉眼高低,质疑相公的亲骨肉。相公哪里容忍外人当面如此非议爱子,想必是言语不合,便动起了手。虽然是一时冲动,可那姓赵的言语如此莽撞,挨打也是自找。

“这个姓赵的,恐怕原本也是想卖个乖,可是轻易品评外人家事,还是太出格了。相公生气,是难免的了。”我说。

“是啊,可是赵伯伯喝得太多了,他根本没注意爹爹的脸色,他把我拉过去,对爹爹说,他,说……”

“说什么?”我侧过头来听。

“他说,”岳云再次停下,他嗫嚅着说道:“他对爹爹说,其实你对这个养子好,也是情有可原,看他的模样,他母亲一定是位绝色女子,该不是你岳相公贪恋她的美色,替她抚养下这个没爹的孩子,或是干脆是自己种出的苦果,最后只好独自咽下,也未可知。”岳云的声音很低,山风刮过,我几乎听不到后面的几句话。

“这个姓赵的,真是该死!”我怒气上来,恨恨地说。

“他的话我当时没全听懂,可我知道那都不是什么好话。赵伯伯拉住我不放,我吓坏了,又不敢用力挣脱,他毕竟是爹爹的客人。我哭着叫爹爹,我讨厌那个满嘴酒气的赵伯伯。我记得爹爹当时掀翻了桌子,眼睛都气红了,劈手把我从赵伯伯手里抢过来,抓住赵伯伯便打……我呆住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爹爹发那么大的火,爹爹在家里,很少和我们发脾气的。我想去拉,可是我的腿根本走不动路,只能一面哭,一面傻站在那里。直道后来,王贵叔叔跑来拉开了他们,爹爹才住手。赵伯伯被打得很惨,大家都去救他,爹爹却抱住我说,‘云儿,别去理会那些胡言乱语,有爹在,就没有人敢欺负你。’爹爹酒醒后,也很后悔,他从此不许全家饮酒,只是逢年过节时才稍有宽限。母亲曾经劝他主动去向赵伯伯赔礼,重修旧好,可爹爹想了许久,最终还是说,他宁可没了赵伯伯这个朋友。”

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们下了山。岳云还是熬不住,在我的背上沉沉睡去。我远远地望见营门,不由加快了脚步,还有约摸一箭地的距离的时候,我抬头看见前面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山一样地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只有肩上的披风在微风中扑簌簌作响。

“相公!”

我快步迎上前去,轻声叫他。他点了点头,天色还很暗,可是我看得出,他的肩头已经被晨雾打湿,鬓角也布满了细密的露珠。

“我只是巡营路过这里……云儿昨日午时出门,说是给你送鸡汤,我等到半夜他还没回来,你也不在帐内。听站岗的士兵说,下午你们就一起出营去了。”相公形容疲倦,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徒劳地遮掩着自己的担心。他目不转睛地望向趴伏在我肩头的儿子。  

“末将陪他在山上坐了一夜。” 我实言禀报。

相公眉头皱紧。他走到我身边,伸手先摸了摸岳云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肩头,随后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儿子身上。

“相公,小官人他……不开心。”  

“昨天中午还好好的,怎么……?”相公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用他满是疑惑的目光看我。

我没有解释原因。我觉得,这个中缘由,还是让相公自己去询问岳云好些。相公,其实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知道还不如不知道,徒增烦恼而已。

尽管我们已经尽力压低了声音,还是惊醒了岳云。“爹……”他叫了一声,从我背上溜了下来,披风滑落在地上,他赶忙弯腰拾起来,显得有些忙乱。

相公停住了问话,他拉过岳云,轻声责备:“杨叔叔身上有伤,怎么能让他背你下山?”

岳云揉揉眼睛:“是,爹,我刚才……我……” 他显然还没有从浓浓的倦意中清醒。

相公打量了儿子一眼,接过披风,顺势拉起岳云的胳膊:“到我帐中去。天还未亮,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说着,相公拉着岳云转身就朝营门走去。

“再兴,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也回去好生休息,过几日就要南下了。”相公离去。他的背影依旧挺拔,清晨的风,送来了相公这句话。  

午后,我处理过一些军营中的急事,放心不下,就跑到相公的寝帐来看望岳云。王横告诉我,相公今天凌晨才带着小官人回来。他说小官人身上沾了夜露水,怕寒气伤身,便亲自给小官人用热水洗了澡,随后又让小官人到自己的床上睡下,天到大亮的时候才忙完。早晨例行的点卯结束之后,他就立即回到后帐,一边处理公文,一边在小官人身边守着,午饭前才被张统制叫走,到游奕军去观看演练了。

我走进寝帐,岳云刚刚醒来,正大睁着一双黑眼睛躺在床上想心事。见到我,他欠身坐起来。我看他没什么精神,就坐在卧榻旁边陪他说话。王横服侍他洗漱完毕,端来一碗米粥,可他只说头痛,什么东西也不肯吃。我好歹强迫他喝下小半碗米粥,又嘱咐他好好休息,刚想离去,可岳云突然像下了决心似的,起身下床,披了衣服就要跟我回自己的帐去。我拗不过他,只好交代王横,让他转告相公,说我带了岳云先回营去了。

睡眠不足,岳云看上去十分虚弱,可他的脚步很快。走进自己的帐篷,他麻利地换掉了军装,穿上便衣,只在腰中藏了一把防身的匕首。就在他转身的时候,我拦住了他:

“你要去看你娘?”  

岳云点点头,眼中闪动着倔强和渴望。

“你和相公说了么?”

岳云滞了一下,低垂下眼帘:“爹爹并不知道。”

“你总该先告诉他,你找到了你娘,看他如何打算。”

岳云低下了头。他咬了咬嘴唇,像是在问我,也像是在问自己:“杨叔叔,我即便告诉了爹爹,我找到了娘,他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告诉了相公,相公又会如何面对这个尴尬的局面呢?他现在的夫人李氏,是几年前刚刚迎娶的,她侍奉婆婆,相夫教子,两年前又刚刚为相公生下一位公子,在军中久有贤惠的美名。我虽然不知道相公和岳云的生母之间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但突然冒出这样另一位夫人来,传了出去,相公夫妇的处境,只会十分难堪。

“只是你瞒着你爹去看你娘,你爹知道了,总会不高兴。”我心里认为,岳云的做法,并不妥当,可是他明知亲娘在哪里,又不去看望,也不合情理。

岳云低头,眼睛看着脚尖:“杨叔叔,我知道,事到如今,我除了多去陪陪娘,其他什么也做不了。爹爹若是知道我瞒着他做出这事,也只会生气。可……我真的顾不上这许多了,她……始终是我娘。以前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只能在心里惦记,现在终于知道了她的下落,我若还不去见她,娘……会……伤心的。更何况,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从娘那里,弄明白一件事……”说到这里,他闭住了嘴,不再讲话。

我沉默。岳云走过来,拉住我的袍袖说道:“杨叔叔,我求您两件事。”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点了点头:“你说吧。”

“第一,准我出营去探望我娘;第二,暂时不要把我娘的事,告诉我爹。大军南下在即,爹爹军务繁忙,此刻告诉他娘的事,只能让他心神不定。我现在脑子里很乱,还想不出什么妥帖办法,只能暂时让娘先安顿下来,走一步,看一步。过些时候,等战事平息,我也想出两全之策,我自己会向爹爹解释清楚,求他帮娘一把。爹爹或许会怪罪我,可我相信,他迟早会明白我的心意的。”  

母子连心。我再也没有理由拒绝他。更何况从他的神情上,我看得出,他早已打定主意,哪怕是我拒绝他,他拼着军法处置,也是非去不可了。

考虑到匪患刚刚平息,深山峻岭的,我们道路不熟,和当地村民也不很熟,岳云年幼,晚上一个人出营去怕有意外,我也换了便装,陪着岳云一起骑马出了营。

一路上,岳云一扫病恹恹的神态,显得很兴奋。他给我讲了很多他小的时候,他和父母在一起的温馨片断。爹爹的宽厚体贴,娘的温柔灵巧,奶奶的宠爱和纵容……从他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他的生母,我们昨日遇见的那个美丽女子,姓刘,是个知书达理的秀才家的女儿。她十九岁时嫁给了相公,生下了他和弟弟岳雷。那时家里面很穷,相公又在外面,家里只剩下刘氏夫人。她生就一双巧手,能把杂面馒头做出各式花样,每天都不重复,也能把旧衣服织补得平平整整,合体大方。他说了很长时间,却只字不提为什么生母会在这里和他见面,为什么他又有了现在这个母亲。我从昨天晚上就注意到,他把刘氏夫人唤作娘,而李氏夫人,被他恭敬地称作母亲。认识他快一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一次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有关他家里的琐碎的话。

三里地的路程,骑马很快就到了。路边的大槐树,是最为明显的标记。天色已暗,树下的小草屋内透出柔和的烛光,窗上隐约有人影晃动。我和岳云远远地下了马,可越到近前,岳云的步伐也越缓慢。他的脸色转为苍白,黑黑的眼珠直盯着柴门,屏住呼吸,却不敢再往前走。他紧紧攥住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小手冰凉,汗津津的。正在我们踟蹰不前的时候,柴门响处,一个妙曼的身影走了出来。

“娘!”岳云轻声喊了一句。声音小得几乎让我听不清。他的手紧紧抓住了我。

刘氏夫人手里抱了一个木盆,里面是些换洗的衣物。她换了一身白底蓝花的小袄,蓝灰色的长裙,衬得身段十分苗条修长。发髻依旧蓬松随意地盘在头上,发髻间一朵白花,一绺黑发不经意地垂在腮边。她朝着路边一口水井走去,到了井边,她把木盆放在一边,开始转动辘轳把手,放下木桶打水。最寻常的动作,在她做起来,竟然优雅得不可方物。眼见刘氏夫人开始吃力地向上绞,岳云再不犹豫,跑上前去,伸手握住了辘轳把。

刘氏夫人一惊,可当她看清来人,她松了手,任由岳云飞快地转动把手,把木桶提出井口,再把水倒进木盆。

木桶骨碌碌地掉落在井里,辘轳慢慢停止了转动。母子二人默默地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天黑了下来。柴门开启,橘黄色的光铺洒在了门前。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香凝,衣服洗完了吗?”

我坐在草屋前面百步外的一个土坡上,远远地看着窗纸上人影攒动。我想象着草屋内母子重逢的喜悦和悲伤,也想起了自己早早在战乱中亡故的结发妻子,和年幼的女儿。

午夜过后,刘氏夫人拉着岳云的手,送他出门。回营的路上,岳云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他照旧出操,和其他战士们一起训练。他还是很努力,也很出色,可是却总是显得心事重重。周围没人的时候,他独自站在一旁发呆。

下午,他去账房把自己所有的津贴支取出来。当晚,我们再次去见刘氏夫人。

第三天,天气阴沉,远处不断传来雷声。何元庆望着天空说,今晚可能会有大雨。经过这几天的折腾,岳云在出操时体力明显下降,人也是心不在焉,连着出错。高林看着直皱眉头,他悄悄问我,我只是支吾,说他可能夜里没有睡好。

果然,从傍晚开始,风渐渐大了起来,天上乌云翻滚,不时有闪电划过,伴随着就是轰隆隆的雷声。我犹豫地看着天,可是岳云已经换好便衣,站在那里等我了。

我独自坐在土坡上,听任带着土腥味的风刮在我的脸上。我后悔走得匆忙,没有带斗笠和蓑衣。我淋湿了倒没什么,岳云这两天来回奔波,他的身体本来单薄,被雨淋了肯定会生病。我看着阴暗低垂的天空,和草屋窗上的人影,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跑回营房取了雨具再来等他。我刚刚站起身来,想去和岳云打个招呼,一道闪电劈过,远处,我们来时的路上,隐约出现了一匹白马,神骏非常,马上一个人,正在四下张望,似乎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我警觉地伏下身,定睛看时,我认出了那匹白马,是相公的马,马上不是别人,正是相公!我的心悬了起来。岳云这两天神态举止反常,相公不放心儿子,肯定多加了注意。现在他居然循着踪迹找到这里,这倒令我始料不及。还没有等我想出对策,借着昏暗的天色和闪电的光亮,相公已经看到了被我散放在一边的追月和踏雪。他催马跑了过来,飞身下马,立在了两匹骏马面前。

事已至此,我只得现出身形,走到相公的马前,躬身施礼。我脑子里面很乱,不知道是否该对对面屋内的刘氏夫人和岳云出声示警。

相公看到我们二人的坐骑,已经感到意外,现在又看见我,唯独不见岳云,脸色由忧虑转为阴郁。

“杨将军,你在这里做什么?”

情急之下,我编出了个并不高明的谎话:“我……我陪小官人,在这里遛马。”

“遛马?”相公看着我,“既是陪他遛马,为何马在,岳云却不在?”他犀利的目光投向我。  

“小官人他……刚走开……相公!”我答不出别的话来。我看他即将转身,我知道我该吸引他的目光,好让精细的相公不去回头,注意后边的草房。

相公站住:“岳云到底去了哪里?” 他的声音抬高了些,也隐隐有了怒气。

我编不出来。我不自然的神情出卖了我,相公不再理会,他放眼四顾,看到了大槐树,也看到了树旁的草房,还有草房中透出的橘黄色灯光。他的目光锁住了那里。

又是一道闪电,和隆隆的雷声。伴随着一阵狂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无情地砸在我和相公的身上。

相公也没有披蓑衣。很快,我们二人的衣服就基本湿透了。我走上前去:“相公,雨下大了,您快回营吧!我保证一会儿就把小官人护送回去。”

大雨打得我睁不开眼睛,可我还是看见相公眉头紧锁,他凝神思忖了片刻,不再犹豫,挥手把我的手拨开,转身大步走向对面的草房。  

我被他拨得趔趄了一下,赶忙起身追赶,同时高叫:“相公!相公!”

我希望草屋内的岳云能够在雷雨声中听到我的喊声,可是我想不出来,即便他听到了,在小小的草房内,他们又能做些什么。

相公快步走到草屋门口,他举起手来停了一下,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刚要敲门,“吱”地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橘黄的灯光迎面扑过来,灯影里,岳云出现在门口。

“爹。”

柔和的灯光下,岳云穿着一件月白色粗麻布衣衫,还是显得文弱,可他不同于常人的清灵秀气,令我由衷地赞叹。父亲近在咫尺,岳云却没有了往日见到父亲后的亲热神态。他咬紧嘴唇,和其他做了错事被父母逮个正着的孩子一样,虽然尽力表现得平静坦然,但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惧和慌乱。

屋内的人全部站了起来。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婆婆惊恐万状,手足无措,刘氏夫人浑身颤抖,泪水涟涟。岳云开了门,不敢和父亲对视,他垂下眼睛,轻声地说了句:

“爹,您进来吧。”

他侧过身去,给父亲让开通道。雷电轰鸣,阵风夹着雨滴吹进草屋,岳云单薄的衣襟翻卷起来,在他的身后,木桌上的油灯火苗摇摇摆摆,扑朔不定。

“云儿,外面雨大,快让……杨将军进屋来吧。”



许久,刘氏夫人一声颤声呼唤,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

岳云回头,已经明白了母亲的心思。“杨叔叔,您也快进来吧。”说罢,他回身站在母亲身边,深黑色的眼睛望着她,轻轻地拍拍母亲的手安慰道:“娘,您别怕,一切有我。”

刘氏夫人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她抖个不停,用力握紧儿子的手。我看得出,岳云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我站在相公身后,担心陡然遇到这样的局面,相公会突然爆发。娇妻爱子,他舍得下谁?我只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连大气也不敢出。  

相公呆立在门口。低矮的房檐,挡不住大雨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可他似乎毫无知觉。我鼓起勇气,上前拉住他的臂膀:“相公,外面雨大,有什么话,进屋说吧。”

相公被我拉到了屋内。他的剑眉紧锁,目不转睛地看着刘氏夫人。他没有因为惊讶而失去威严,也没有因为震怒而咆哮,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有他额头突突跳动的青筋,握紧的双拳,和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告诉我他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屋内所有的人都不敢做声,身后风声雷声雨声不断,虚掩的柴门不时咣当当地发出响声。

“啪”地一声,一阵疾风吹过,柴门被地吹得大开。我赶紧回身掩好柴门。刚刚转过身来,相公已经恢复了镇静,他并不看我,只是用他从来不容置疑的语调,果决而明确地传达他的命令:

“杨将军,你把岳云带回去,没有我的命令,再不许他迈出大营一步。”

相公说话的声音从来就不高,但他生与俱来的夺人气势足以震慑在场的每个人。我答应一声,走上前去:“小官人,咱们回营去吧。”

就在我的手触到他的手的一刹那,岳云周身一震。他抬头看我,像从梦中惊醒了一样,猛地甩开我,扑到相公怀里:“爹!您别生气,我……我知道,我不该瞒着您,我会和您解释清楚,我也是才知道娘的下落……我没和您说,是因为我着急想马上见到她……爹,您知道吗,这些年,她经历了好多事,她好不容易才……”

“你闹够了没有?”相公低声喝斥,打断了他。“马上随杨将军回营去!”

“爹!原谅儿子忤逆不孝,这么多年了,我好容易才找到娘,我求求您,让我和娘多待一会儿,我知道您最疼我,您一定会答应我的,我求求您了……”岳云不理会父亲的斥责,他还是死死环抱着父亲央求着,眼泪也流了出来。相公双臂被岳云抱住,他挣了几次,低头喝道:“放手!还敢讲话?你擅自离开军营,又抗拒长官命令,如此胆大妄为,看我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鹏举,别怪罪孩子……”刘氏夫人上前一步,哭泣着为儿子开脱。


“你住口!”刘氏夫人话音未落,相公突然怒气暴涨,他大吼一声,“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你……你居然还提孩子……你……你还有何面目站在这里?!” 他勃然变色,猛地震开岳云的双臂,手指着刘氏夫人厉声质问。  

岳云本要再次出言相求,根本没有想到父亲会突然发怒,他毫无防备,被父亲大力震得退后数步,撞翻了一把椅子,人也站立不稳,仰面摔倒在地上。屋内所有的人都是一惊,我疾步奔过去,相公已经抢先一步,他单膝跪地,从地上抱起儿子。  

“云儿!”与此同时,刘氏夫人一声惊呼,也扑上前来看儿子。相公又急又气,他一手搂住岳云,另一只手用力一挥,掌风到处,把刘氏夫人推开到一边:
  
“你给我走开!贱人,休要碰他!”

“爹……”岳云叫了一声。惊愕之下,他抓住父亲的衣袖,睁大了眼睛。相公回过头来,轻捧他的面颊,急切地问:“云儿,你摔着没有?”

“您……刚才说什么?”

岳云直直地望着父亲,似乎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忽地,他从父亲怀里挣脱,站了起来。相公起身上前又要扶他,他推开父亲的手,向后避开:

“爹,您为什么这样说娘?娘做了什么?”

相公冷笑一声:“做了什么,她自己心里清楚。你纠缠什么,快随杨将军离开这里!”

我站在中间,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现在相公又催促,我刚上前,岳云再次把我推开:“我不走!爹,您告诉我,为什么这样说娘?娘……娘已经够苦了,她纵然做过什么错事,她或许也有苦衷;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您为什么要对娘这样狠心?”  

相公直起身来,他看着儿子,强忍住怒火反问道:“苦衷?你懂得什么是苦衷?你知道什么叫狠心?大人的事,你小孩子懂得什么?”  

“我是不懂!” 岳云面色转冷,挺起胸膛挡在了母亲面前。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不恭,在相公面前强硬地讲话。“我只知道,连年战乱,娘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她当年,一定也是迫不得已,您才见到她,非但不去问一问缘由,反而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普通的朋友都不会这样,您这样对待娘,就是无情无义,就是狠心!” 由于激动,他浑身都在颤抖。

“你好大胆!”相公怒不可遏。

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岳云一向谦和乖巧,怎么会对百般疼爱自己的父亲出言不逊。我上前推了岳云一把,低声责备:“岳云!你胡说些什么?你知道你在和谁讲话?!”

岳云一时激愤,口不择言顶撞父亲,现在被我呵斥,他抬眼看看我,又看看父亲,眼泪倏地涌满了眼眶,他咬住了没有血色的嘴唇,脸别过一边,不再吭声。

我回头去看相公,就见他的湿漉漉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头上脸上也满是雨水。他怔怔地望着儿子,胸脯不住地起伏,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儿子的强硬态度,同样令他始料不及,他喝止住了儿子,却不知再说些什么,刹那之间,他站在那里,纵有满腔怒火再也发泄不出。我心头一酸,在所有人看来坚不可摧、意志如铁的相公,此刻,我在他眼里看到的,没有怒火,只有痛楚和难言的孤独。

草屋内又是一片寂静,屋角那个老婆婆用慌乱茫然的眼神看着我们。我走上前去:“相公,孩子小,说话不能当真的。”  

“好,好,我无情无义,我狠心……”相公忽然转头,怒目直视刘氏夫人,“是你……你干的好事……你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怎么会来这里?你究竟想要怎样?”他两眼通红,连声逼问。恼怒伤心之下,相公没有再责怪儿子,而是把所有原因都归咎于刘氏夫人,他呼吸急促,再难抑制心中的怒火,嗓音都有些沙哑了。

刘氏夫人早已面如土色,她战战兢兢刚要开口,岳云看到父亲又对母亲发难,再次不顾一切地挺身上前,把她挡在身后:

“不干娘的事!娘她什么也没对我说!是我自己要来这里的,我要亲口告诉她,她不是什么都没有了,至少她还有我这个儿子!当年我没有保护好娘,现在我长大了,我有武功,有我在这里,我就不许别人再对她不敬!谁也不行!”

刘氏夫人痛哭失声。

相公连连冷笑,眼中却分明闪过泪光:“好啊,你长大了,有本事了,难道我就管不了你这逆子?杨将军!还愣着做什么?把岳云给我带走,马上!”只是瞬间,他眼中的泪水就被怒火灼烧得一干二净。

我犹犹豫豫地走上前去,岳云瞪圆了眼睛,抬手格开了我。我再要拉他,这孩子手中早已亮出匕首,刀尖却指向自己的胸口。

我顿时慌了手脚,停住脚步不动:“岳云!听话跟叔叔走,有话好好说,别胡闹!”  

“我不走!”  

在我面前,岳云这是第一次高声说话。“杨叔叔,别逼我,我知道我不是您的对手,可取我自己的性命,我还做得到!”他面色苍白,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云儿,你做什么?别,千万别这样!快把刀放下!”刘氏夫人惊惶地上前就要拉他。

“娘,您退后!我说过一切有我,只要我在,谁也不能把您怎样!”

相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哪里想到这孩子情急之下会如此烈性,虽然相公再三催我,可我浑身的本事,怎么能用在他身上?所有的人都呆在原地,谁也不敢再动。僵持片刻,相公推开我,沉着脸一步步走向儿子:“把刀放下!你还要逼我亲自下手不成?”

“爹,您别过来!我……我说到做到!”见父亲步步逼近,岳云又向后退,他的目光有了绝望,泪水再次迸出,持刀的手不住地抖动。  

“你当然做得到!”相公站住,炯炯的目光严厉地逼视着儿子:“你不是说你长大了么?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言出必果,你要死,没有人阻拦你,你可以一死了之,你不是要言而有信么?可你怎么忘了你从军时,对爹亲口说过些什么?你那时对爹的承诺又该如何兑现,你想过没有?张叔叔、杨叔叔,还有那些在战场上,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不惜付出一切的战士们,你对得起他们么?你说话啊!”

相公一声怒喝,我的心也随之一震。岳云被父亲质问,面色惨白,手抖得更加厉害,刀尖在胸前不停地晃,泪珠一滴滴滚落在腮边,他无话可说,人几乎站不住了。

“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你一死,她怎么承受得了?弟弟妹妹还小,他们没有了大哥,又会怎样?如此作践自己的性命,让那么多关心你爱护你的人伤心,你值不值得?战场上经过生死的人,偏要在这里纠缠不清,以性命相要,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说到这里,他又向前迈进了两步。

岳云痛苦地摇头,晶莹的泪珠滚落,艰难地开口:“我,我没想到那么多,我来看娘,不是想惹您生气,令大家伤心,我也不想让娘难过,我想帮她,可我,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顾及周全。我不能走,我是……我、我怕我不在,您会对娘不好……”

“还敢乱讲!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你娘,你要保护她,可你现在却要先她而死,你以为你死了,爹就会对她好?你死了,她还如何活在这世上?你因她而死,爹纵然可以饶她一命,也要恨她一辈子,你还要爹如何善待她?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相公不动声色,可责备的语气,已经柔和了很多。

“鹏举!”刘氏夫人再次痛哭起来。

“爹!我……求您……不要再说了!”岳云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他再也忍受不住,扑通跪在了地上。相公看着儿子,眼中也潮湿了。他走上前去,伸手把岳云拉起来揽在怀里,取下匕首和他腰间的刀鞘,收刀入鞘后,递给了我。我接过匕首,暗自长出了口气。  

岳云已经心力交瘁,脆弱不堪,他抽噎着,听任父亲摆布。相公把他紧紧地搂抱在胸前,抚摸着儿子的肩膀,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云儿,云儿,爹当年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你找回来,你都忘了么?怎能这样不知爱惜自己?爹教你武功,是要你有朝一日和爹相抗的么?爹送你这把匕首,便是要你举着它来胁迫爹的么?”

“爹!不、不是的!”岳云抱住父亲伤心地哭出了声。

相公轻轻地捧起儿子的脸:“还哭?为了这点事就要死要活的,一点点委屈就哭,将来怎么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听了相公一番劝慰,仰头看到父亲眼中泫然的泪光,岳云哭得更厉害了:“爹……是我不好,我不是存心让您难过的,我就是想娘,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和您说,我每天都想着她,做梦也常梦见娘。我知道我不该惹您生气,可……好容易找到了娘,我真的不想你们再离开我……我们一家,在一起吧!就像小时候那样,好不好?”  

相公喟然长叹一声。他低下头去,强忍住眼中的泪水,抚着儿子的黑发,半晌,才轻声安慰道:“云儿,你的心思,你虽然不说,爹其实都清楚,你一片苦心,爹怎么会再怪你。只是你该知道,有些事情做了便无法挽回,有些事情错了便再难补救,爹这样做是为什么,你……你以后长大了,自然会明白。这是爹和娘两个人的事,你先随杨叔叔回营去,等爹回来。”

“爹……”岳云仰头看着父亲,还想再求,可是相公拍了拍他的脸,用目光制止了他。岳云无奈,他抓住父亲的手:“爹,我、我走,可您……您一定要答应我……”

相公为岳云擦去眼角再次涌出的泪水,弯腰紧紧地抱了儿子一下:“爹答应你。你放心,爹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刘氏夫人擦着眼泪,刚要上前,相公抬眼,温柔的目光霎时间又变得冰冷刺骨,她打个冷战,只得又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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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9 11:31:4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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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雷电交加,雨声忽急忽缓。我拉着岳云,转身朝门口走去。

“杨将军!”刘氏夫人一声呼唤。我们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刘氏夫人面色苍白,泪眼婆娑地望着我:“能否再等等,等雨停了……”她低声哀求。我看看相公,可相公决绝的表情,告诉我根本不可能。

“娘,我走了。您放心,我会小心照顾自己,我一定再来……看您。一定。”岳云噙着眼泪向母亲告别。他俊美的面庞上带着凄凉的笑容,苍白中带着病态的红晕,泪水在眼里不住地打转。

“娘知道,娘等着……”  

“杨将军!”相公在催促我。

刘氏夫人哀叹一声,她回身取来一件蓑衣:“外面下着大雨,云儿把这蓑衣披上……”

“不必!”相公铁青着脸,冷冷地回绝。

“雨大风急,晚上又冷,云儿还是……”刘氏夫人犹豫一下,又要向前,被相公铁一样的臂膀挡住:“我说过不必!”

刘氏夫人终于忍不住,泪水横流:“鹏举,云儿无错,不能因为我,让孩子受罪呀!”她掩面痛哭。

“我的儿子,我自会照顾好他,不劳旁人费心!”相公态度决绝,丝毫不为所动。

刘氏夫人蓦地止住哭声。她悲戚的目光看看相公,又回头看着岳云,目不转睛,似乎要把儿子的模样牢牢地刻在脑海里。许久,她惨然一笑,“云儿,你看,头发都乱了……”她抱着蓑衣走上前去,抬手刚要去抚摸岳云的面颊,“还不快走!”相公一声怒喝,她浑身一颤,只得放下手来,默默为岳云整整理胸前的衣襟,抚着儿子的肩膀,她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云儿,你的话,娘现在回答你,你只要记住,无论娘做过什么,这些年来,娘一直是惦记你的,无论你走到哪里,娘在心里,永远牵挂着你。”

不能再拖延了,我一狠心,拉着岳云转身走入雨幕之中。门“啪”地一声被关上了,橘黄色的灯光立时消失不见,耳边只有女人的低声哭泣,夹杂在风雨声中,时隐时现。

我们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闪电划过夜空,接着是一阵雷鸣。瓢泼大雨肆意地泼洒,岳云在雨地里站住不动。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走近他身边。

“杨叔叔,我真的还有机会,再见到娘么?”  

闪电的光照下,他直直地望向前方,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阵风吹过,他在瑟瑟发抖。

“会,一定会!”我用力搂住他的肩头,“岳云,你年纪还小,其实大人有好多事情,你是管不了的。只是你要相信,无论过去怎样,将来又怎样,你爹、你娘,都是最疼爱你的人,你永远都是他们的好孩子。别想太多了,我们回营去,你好好睡上一觉,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有发生……真是这样,该有多好。”他目光空洞,喃喃地说着。

我牵来了踏雪。踏雪全身水淋淋的,不耐烦地刨着地,不住地晃动着头,打着响鼻。岳云缓缓走到踏雪面前,他伸手拍了拍踏雪的头,凄凉地说道:“踏雪,来时是我们两个,走时,还是只有你陪我。还是你好,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我……”  

我听着辛酸,走上前去,也不说话,一把托起他,把他扶上追月,再扭过脸去拉住踏雪的缰绳,我们二人并乘一骑,朝着军营方向,打马就走。马蹄飞溅起的泥浆弄脏了我的衣服,马蹄颠簸,我腹部尚未痊愈的伤令我剧痛难当,可是我根本无暇顾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带着身边的孩子,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茅草屋,回到军营,那才是本属于他的地方。

三里路,本来不长,此时我却觉得总也到不了头。终于,透过雨幕,我看见了前面黑压压连片的帐篷,和帐篷内透出的点点灯光。来到了营门口,和守门的兵士打了招呼,我一抖缰绳,纵马径直奔向相公的大帐。大帐近在眼前,我放了缰绳,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总算到了。” 我飞身跳下马背,伸出双手去接岳云。  

岳云没有说话,他定定地看着前面大帐窗口中透出的熟悉明亮的灯光,忽然软绵绵地一头栽下马来。“岳云!”我眼疾手快把他托住,牵动了腹部的伤口,一阵剧痛,我也跌坐在地上。可我哪里还顾得上,急忙扳过他的身子来看,闪电光下,他面无血色,双目紧闭,已经晕了过去。我拍他摇他,连声呼唤,他一动不动,毫无知觉。“好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快醒醒,和叔叔说句话啊!”我难过地把他搂抱在怀里,试图用我的体温温暖他冰冷的身子。大雨滂沱,我的手心里,他的小脸冰冷,一点生气都没有。这几天来,我方知这个在外人面前机灵乖巧、人见人爱的小人儿原来竟是满腹辛酸,多年来他把苦楚全部埋在自己心里,找不到任何人来诉说,短短数日,他几经剧变,几经煎熬,捱到此时已是再难支撑。我心疼得几乎要哭出声,咬牙霍地站起身来,抱着他疯了一样就朝相公的大帐里面闯。

王横率先迎面跑来,看见我们的样子,他惊得呆住了。“快去请医生,快去啊!”我冲着他大吼大叫。就在我和张保手忙脚乱地为岳云褪去透湿的衣衫的时候,怀里的小人儿开始喘息,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轰鸣中,他挂着泪珠的长睫毛微微颤动,嘴唇张了几张,终于叹息出声:“娘啊……”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张统制代传相公令,全军拔营起寨,南下虔州。

岳家军全部抵达虔州之后,相公挟先前攻破吉州的巨大威慑力量,首先派出能言善辩之士劝服陈飆、钟超等土匪接受招安。未果,相公再不犹豫,以雷霆之势,在兴国县的衣锦乡一带,开始了对虔州土匪的攻击。与吉州的土匪相比,这些土寇勇力有余,却毫无交战经验可言,哪里是兵精粮足的岳家军的对手,很快,岳家军以几乎无人伤亡的代价,击破了数百座土寇的营寨,也活捉了大大小小的土匪头目数十名。  

此次虔州剿匪,相公没有如往常一样亲临战阵,而是在部署了战略方针后,把作战指挥权交给了两位副手,中军统制王贵和前军统制张宪,自己只在总指挥所坐观战况。王、张两位统制果然不负众望,在短时间内连克土匪营寨,王贵统制手下的副将徐庆,也因在虔州的战功卓著而扶摇直上,成为岳家军又一名主力将官。

我带伤随前军作战。战事进行得相当顺利,土寇不堪一击,我们节节推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就拿下了虔州。在向张统制汇报战况时,我很想抽空向他打听相公父子的近况。在这些日子里,我在外面作战,很少看见都统制,也没有有关岳云的病情的最新消息。张统制倒是几次追问我,是否知道在吉州的最后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三缄其口,也咽下了自己的疑问。

鉴于先前孟皇后在虔州避难时,曾被当地的造反民众惊吓得生了大病,皇上曾密传口谕,要大军破城之日,血洗虔州。相公再三恳求传谕官员转告皇上,这些土匪不同于先前的流寇,力请严办首恶,对所有胁从从轻发落,从而拯救了全城百姓的性命。

破城之后,为了对城中的百姓予以安抚,相公嘱咐大军在城外驻扎,少数进驻的队伍一律露宿街头,不准入室惊扰百姓。相公自己则择了近郊一处僻静的小院,作为临时住所,对于地区文武百官和乡绅的拜会,他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尽数谢绝,全部交给了王贵和张宪两位统制来处理。每日里,小院的门紧闭,只有姚医官等几名高级军医时常出入。我猜想,岳云怕是就在那里面吧。此次相公如此放心地把攻城掠寨的事交给副手,除了对局势的准确判断,对自己属下的信任以外,将心比心,恐怕他还有一点理由,不能为外人知,就是作为父亲,他迫切需要一段时间,静下心来和儿子独处,来弥补父子之间出现的裂痕。

大队人马在虔州驻扎了些日子,到了五月初,见虔、吉地区事态已平,大军便奉命浩浩荡荡地启程,回到了原驻地江州。

回到了江州,一切还是照旧。在张统制上报、都统制批准的立功将士的名单内,我看见了孙彪的名字。我猜想这或许是高林念及兄弟情分虚报,或是张统制自己想当然吧。我没有声张,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我真心希望孙彪的家人老有所养,不必一辈子生活在羞辱里。高林得到了嘉奖,而我也晋升成为了前军的一名副统制。我照常练兵,只是经常在操练空闲的时候,想起过去在我身边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这天晚上,我独自坐在油灯下,想着岳家军日益壮大,挥笔写下我对前军的骑兵扩建的设想。升任前军副统制之后,我觉得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前军是岳家军战斗力极强的一军,统制张宪以勇猛善战而闻名天下,每次战役惯打头阵。在加入前军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升做张统制的副手,我心知还要感谢统制和都统制的着力提拔。面对上级的信任,我内心常有不安,丝毫不敢松懈。

涂涂改改,终于感觉比较满意了,我拿着草稿走出帐外,准备请张统制过目。快到统制的大帐,打更的士兵从我身边走过,我才意识到夜已经很深了,只怕统制已歇息了,我停住了脚步。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帐帘一掀,郭进走了出来,他眼尖,一下看见了我:“杨副统制?”  

听到郭进的话音,张统制传我进去。

“杨将军的想法不错!”张统制看了我的草稿,连声称赞。“有杨将军协助我管理前军,我也省了不少心。”

“统制过奖了,杨某真如统制所言,何以统制忙碌到这时还未安歇?”

张统制笑了:“岳家军打了大胜仗,部队才回江州,千头万绪,十大天王的余部要整编,不少事还要报请朝庭,我要尽量理顺,尽量少给相公些压力。近来真是难为他了,军营里、家里事情一大堆,全凑到了一起,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多替他把军中之事分担一二,让相公多点时间陪陪孩子。岳云在吉州让雨给淋病了,连着十几天高烧,为了照顾他,相公几乎脱了层皮。”  

我心里一沉,说不出地难受:“统制,岳云病得这样厉害?”我暗自后悔。当初如果自己态度坚决,不让他出军营去见母亲,或许后面就不会出乱子,他这场大病或许就可以免了。

“岂止是厉害,差点小命都保不住了。岳云病情危重那几天,相公茶饭不思,谁劝也不行。说老实话,我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当时就偷偷在心里想,要是孩子真的有个好歹,我只怕他会想不开。”

“也不知道小官人现在怎么样了。”高林并排和我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抬手向河中间丢了一块石子,溅起一朵水花。

我扭头看他:“你和他平日交往不多,怎么现在倒如此惦念?”

高林憨厚地笑着挠了挠头:“大哥,你知道吗,在你养伤那段时间,我和小官人守护你,聊天的时候,我问过他,在固始洞,独自面对咱们兄弟三人,他怎么一点也没显出害怕的样子?你猜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早就看出,我是个为了朋友敢两肋插刀的耿直汉子,是非曲直我是一定分得清的。就是看准了这点,他才这么放心地把自己的后背亮给了我,集中精力对付孙彪,丝毫也不担心我会从后面暗算他。”

我拍了拍高林的后背,慨叹道:“他小小年纪,看人倒看得准!”  

高林转过身来问我:“大哥,小官人病好后,还回到我们这里么?”  

我望着水面上渐渐平息的一圈圈涟漪出神:“小官人本非池中之物,你还能指望他一辈子留在我们这里?”

“大哥说的也是。只是好久不见他,怪想的。我听王将军说,回到江州后,老夫人、夫人就接他回府上养病,说病不好,就不要回军营。”高林说着,又扔出一块石子。

我想起去年岳云挨打后,他倔强的神情。

“我不回家!我在军中很好,为什么要回家?”我耳边仿佛又听到他那稚嫩的声音。

我霍地站了起来:“高林,昨天下河摸的鱼,还在吗?”

高林抬头看着我,有些不解:“在啊,不是你说,要先在清水里养养的吗?”

“拿过来,我去城里看看小官人。”  

临出营门的时候,我碰到了韩风。我想着他和岳云素来交好,岳云久病,见到军中玩伴必定高兴,便带他一起。

相公的府邸,位于江州城偏西的一个安静的角落。整个宅子并不是很大,灰色的院墙,朱红色的大门,门口青砖铺地,青砖台阶,刚刚被家丁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泼了些清水在上面,从外表上看,和其他大户人家没有什么分别。

我请门口的家丁通报一声,说是杨再兴来探望大公子。不一会儿,张保兴冲冲地从里面跑了出来。他伸手接过我手中的鱼篓,说是我来得正巧,他陪了相公在昨天夜里刚刚从军营中返回,相公现在正在后堂和老夫人、夫人说话。他说相公请我稍坐片刻,他马上就出来。

“不必麻烦,我们只是想看看岳云,这么长时间不见,也不知道他现在身体怎么样了。”惊动了相公,我有点不安。

张保一边陪我往里走,一边告诉我,岳云那夜被我送回军营后,因为淋雨,生了重病。相公留他在自己的寝帐养病,岳云高烧不退,浑身热得烫手,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他几次听见小官人在昏睡中哭着喊娘。在衣锦乡,为了两头兼顾,相公索性把总指挥所移到了自己的后帐。传信兵不断地向大帐传来王、张两位将军的捷报,相公一面让幕僚们用红色小旗在地图上标出攻克的土匪营寨,时刻关注着战况进展,一面还不忘去亲自照顾后帐重病中的岳云。他衣不解带地守护在儿子身边,给他喂水喂药,在岳云高烧抽搐的时候,一遍遍用烈酒为他擦拭全身。

“相公为岳云,真是操碎了心。”我感慨道。  

“也难怪,那些日子,每天王统制、张统制的捷报频传,整个战局发展也都在相公预料和掌控之中,可姚医官的脸色就是让我们轻松不起来。对虔州城实施合围的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们,小官人的烧总是不退,这次怕是逃不过这一劫,我们当时全傻了。相公抱着小官人,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不停地和他说话。我和王横看在眼里,都担心极了,一个劲劝他想开些,可他哑着嗓音说,哪怕孩子只剩半口气在,他也决不放弃。您说神奇吧,第二天早上,小官人居然就睁开了眼,烧也一点一点开始退了。那些日子,他从不放心让我们守夜,每天夜里,他就和衣睡在小官人身边,床上小官人一动,他就马上惊醒过来,伏下身去看他;当爹娘的能做的,他一人全都做到了。小官人这才慢慢好起来,也能坐起来和我们说话、吃点东西了。只是长此以往,相公再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我便偷偷地禀报了夫人知道。夫人闻听,马上派岳安日夜兼程赶来军中,专门服侍小官人。大军回到江州的当天,夫人就到军中,亲自把小官人接走了。”

说着话,我们已经穿过花径,来到了东后院。远远地,我便看到一个白衣少年坐在廊下,手指在一根根琴弦上划过,手指过处,琴弦顺次缓缓发出悦耳的叮咚之声,可看他的眼神,他的心思,根本不在琴上。

多日不见,岳云的形容清减。他漆黑的眸子望向前方,嘴唇还是少有血色。清风徐徐,他的黑发轻扬,身上单薄的白色衣裳也飘舞起来,萧疏落寞的神情,宛若天人。

我们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岳云抬头,看见了我和韩风,脸上露出笑容,起身迎了过来。

我紧走两步上前,抱起了他。“岳云,你可是瘦了不少!”

他搂住我的脖子,轻声地笑着,躲着我的胡须。我又抱着他原地转了两圈,才放下他。好久不见,韩风和他你一拳我一掌地打成一处。

张保在旁边打趣:“小官人,你看你生病的时候,韩风可是又长高了一截!杨将军给你带来一条肥鱼,今晚我们做鱼汤喝,好好给你补补,早点长得和韩风一样高,一样壮!”  

“好啊,杨叔叔,韩风,今晚不要走,我们一起吃鱼。”果然,对我们的意外造访,岳云显得很开心。

“对呀,”张保拍手,“杨将军来得正好,我早就想和杨将军切磋一下,谁输了,过几天就趴在地上给小寿星当马骑,如何?”

看着我困惑的表情,张保哈哈地笑起来:“杨将军还不知道吧,六月初五是小官人的生日,他就要满十四岁了。这几天,府里正在筹划这件事,说小官人大病初愈,要好好操办一下,冲冲晦气呢。”

我低头看岳云,他笑着对我点头,扭头又对张保说:“张保叔叔,交起手来,只怕你是输定了呢。”

“那可不见得。不信咱们试试看。”张保挥拳便上。他一定是看到小官人难得兴致这么高,见他向我连使眼色,我会意,抬手就和张保打在一起。岳云拉着韩风退到了一边,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观看。张保是相公的亲兵,武艺经过相公的亲自指点,一对铁拳上下翻飞,寻常三五十人还真的近不得身。院子不大,又遍植花草,我闪、转、腾、挪,小心翼翼地接着招,就在张保一掌劈来,我飞身就躲,衣角翻转处,带起琴桌上放着的一片纸,纸张飘了起来,三下两下直落入台阶前的莲花缸。

“哎呀!”岳云变了脸色,抢上前去捞出来,纸已经被水浸透,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了。

我和张保同时收了手,走到他面前。岳云跺了跺脚:“坏了,这是二弟的一篇作文,他拿过来让我先帮他改改的,现在让他怎么去交给爹爹看呢?”

张保拿过那张字迹模糊的纸看了看:“小官人不必着急,只消请二公子再抄写一份就行了嘛!”

岳云咬着嘴唇,没有吱声。看到岳云不说话,大家也都没了兴致。张保被一个家丁叫走了,岳云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把弄湿的纸平铺在琴几上晾好,他抬头看到大家沮丧的神情,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大家,便笑着安慰说:“没关系,我会去和二弟解释的。韩风,你是第一次来,我带你到我房间看看。杨叔叔,您也来吧。”

岳云住在整个宅子东边的小院里,房间坐北朝南。房间不大,中间有镂空的影壁隔开,面朝前院的是书房,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书桌上一只青瓷花瓶,插着三五枝刚采下的白色莲花,花瓣上还带着露珠。书房前面是走廊,他的琴几摆放在廊下,箫和长剑则挂在书房的墙壁上。后面则是卧室,除了一张卧榻,一张古朴的方桌,别无它物。桌上摆放了两碟点心,还有一盘时令水果。

韩风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院子,他兴奋地东摸摸,西看看,从书房跑到卧室。岳云招呼我们坐下,又把所有的食物推到韩风面前。见韩风在我面前有些放不开手脚,我便借故离开,跑到前面和岳安他们聊天。

过了不长时间,相公从后堂出来,找到了我。好长时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在一起,我们两个都很高兴。相公也消瘦了不少,他疲惫的样子,还有眉宇间隐约的忧虑,是谁都看得出的。他问了我军中的一些情况,又问起了孙彪家眷的抚恤事宜是否已经办妥。

“相公,其实孙彪的战功,是我为他虚报的,我是为了他的老婆和几个孩子……”望着他清澈坦诚的目光,我实在不愿意再欺瞒他,也不愿将来张统制或是高林因此受过。我鼓足了勇气,把责任承担了下来。

“再兴不必再说了。”相公微笑,打断了我下面的话,“孙将军的事,早在吉州的时候,云儿就已经告诉我了。是他求张宪在名单里面加上孙将军的名字的。我和张宪都没什么意见,就这样批下去了。”他平静地看着我,“孙将军是你的结拜兄弟,也为国家出过力,英年亡故,也是可惜。他家里还有父母妻儿,你有空的时候,代我去慰问一下,看看还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不要让他的家人们觉得失了依靠。”

谈话间,有家仆来为我们续茶。相公用手势打断我,吩咐家仆告诉厨房中饭加做一盘红烧肉,家仆刚刚应声退下,他又喊他转来,让他们再蒸一碗鸡蛋羹。我知道相公的餐食一向简朴,这样加菜必是破例。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赶忙拦住:“相公,不必麻烦,我们只是来看看小官人,下午就走。”

“再兴说哪里话?你和韩风头一次来,怎可过于马虎?我在军营的时候,听云儿说过,韩风最爱吃红烧肉,总也吃不够,今天既然来了,就让他好好解解馋。蛋羹是给云儿蒸的,他从生病以来一直胃口不好,今天你们来看他,他高兴,或许就能多吃些。”提起儿子,他的眼光暗淡了下来。  

我知道他心里所想,便轻声宽慰道:“相公,您不必着急,我相信,有相公全家人用心照顾,小官人用不了多久,也会和其他孩子一样强健起来的。”

相公听了,苦笑了一下:“我允他从军,原本也是想让他在军营中历练,多和其他的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摔摔打打的,或许他就能长壮实些,也能开心些。可惜,云儿身体刚刚有点起色,就又生了这场大病,算起来倒是我害了他。那天晚上,若不是我硬逼着你们冒雨离开,连蓑衣也不让他披,他何至于受这么大的罪。在虔州,当姚医官告诉我,云儿怕是不好的时候,我当时……我恨不得自己去替他。他若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莫说旁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云儿的心思,我本该体谅,他的话,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我那样逼他,或许真的过于小器了。”相公说着,低垂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见他脸上一片懊悔的神色,连忙劝解:“相公也不必过于自责,好在有您精心照顾,姚医官他们全力救治,也是这孩子命大,自己挺了过来。母子连心,岳云虽然不该瞒着您,可他那样做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他也并未做出什么不当之举。相公,岳云是个懂事的孩子,您待他如何,他心里都明白。相公与其处处设防,生怕出什么纰漏,不如妥善加以疏导,依我看,这孩子就算是飞得再高再远,风筝线的这一端,照样是系在相公您的手上,别人就是想夺,也夺不去的。”

相公默默地听我说着,他沉默许久,握住我的手,笑了一下:“再兴,看来,我还不如你了解他,当初把云儿托付给你,果然没有选错人!”

我哈哈大笑:“相公这是什么话!相公父子心意相通,大家心里尽如明镜一般。若论聪明机巧,恐怕岳家军中,只有相公能镇得住他!相公爱子心切,也就应了那句‘关心则乱’的俗话,再兴只是凑巧当了个旁观者而已!”  

午饭时,韩风由家人陪着来到前厅。他告诉我们,岳云和他一起玩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说要休息一下,就没有和他一起来。听到儿子又不吃饭,相公失望地看了一眼饭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蛋羹。韩风愣头愣脑的,连连感叹岳云的身体大不如前,才和他玩耍了没多久,怎么就没了精神。我在饭桌下面悄悄踢了韩风一脚。韩风看到我的眼色,马上明白,连忙捂住了嘴。

韩风因为首次来相公府上做客,和相公一起用饭,他显得相当拘谨。相公见状,便暂时抛开心事,随便和韩风聊了起来,还问起他近来在军营里面是否因为打抱不平,又和其他的孩子打过架,或是馋嘴,偷吃过伙房的菜。看来,岳云在闲暇时,没少把他和小伙伴们的调皮捣蛋的事情告诉相公,而相公居然能桩桩件件记得清楚,十几个孩子的姓名籍贯都说得分毫不差,我暗自慨叹,相公对儿子的话会这样上心,扪心自问,我几乎忘记上次好好听女儿讲话是什么时候的事。

由于谈到的都是韩风熟悉的人和事,韩风渐渐放松,话也开始多了起来。说到高兴处,他挽起袖口,连说带比划。相公用心听着,忽然眉头一皱,伸手握住了他的右臂。韩风一惊,只道自己在统帅面前过于放肆,连忙往回缩,相公没有放手,问他手臂上那条划伤是怎么回事。韩风脸一红,说那是几天前自己淘气,到郊外林子里爬树掏鸟窝,不小心被树枝刮了一下。相公扭头,吩咐家仆拿创伤药来,亲自为韩风敷了药,又用纱布包扎好,才替他放下袖口,告诉韩风这几日注意清洁,免得伤口发炎。韩风简直受宠若惊,连声说没事,他说,往日大家去掏鸟蛋,捉麻雀,岳云轻功最好,总是他的收获最多,这些日子岳云不在,小伙伴们也都没了兴致,好容易相约出去玩,他不如岳云轻巧,鸟蛋没摸多少,手却被划伤了。

一席话,相公本来微笑温和的神情又隐隐透出伤感。他端过蛋羹放到韩风面前,一个劲地让我们多吃,可自己却举着筷子,面对饭菜难以下咽。我注意到他看着韩风几次愣神,想必是看着儿子的玩伴,又在挂念久病的儿子。大家心里都有事,也就没再多聊,匆匆把饭吃完后,便一起到后面去看岳云。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进岳云的卧房时,岳云面朝里侧卧在床上,还在午睡。

小院内寂静无声,雪白的栀子花三三两两地躲在浓绿的枝叶中绽放,有只蜜蜂嗡嗡叫着,在花丛间穿越。墙外大柳树下垂的枝条被微风吹得摇摆不定。午后的天气有些燥热,岳云静静地睡在床上,额头上隐约有汗渗出。相公在床沿坐下,探出手摸了摸他的额角,长吁了口气,顺手替他把薄被拉好。

我的目光落在了方桌上,镇纸下面压着的一张字笺。纸上墨迹还未干透,清秀工整的字迹,我一看便知是出自谁的手笔。

我心里一动,再看廊下的琴几,那里原来晾晒的纸张已经不见了踪迹。

相公站起身,也看到了桌上的字笺。他顺手拿过来细细看着,慢慢地,他面上露出微笑。我搬了把座椅给相公,请他稍坐,相公颔首,正要致谢,大概是听到了人声,岳云睁开了眼睛。

“爹,……那……那是二弟做的文章,您今晚要查他功课,他写了文章让我先帮他看一下。刚才我不小心把纸张掉到水里,字迹模糊,看不清了,所以又替他抄写了一遍。”他翻身坐起,忙不迭地解释着。或许起来得太急,他用手支住了额头。

相公把字笺放回在桌上,转头走到床前,扶住儿子的肩头,柔声问道:“云儿,你没吃午饭,饿不饿?想吃些什么?我让他们去做。”

岳云抬眼看到我在,刚才说的谎话让他心里有愧,他面色微红,答话也有些结巴:“我,我,爹爹早上做的青菜泡饭,便很好。”

相公听他肯吃饭,已经高兴,先扶着他躺好,拍拍他说:“好好,你先躺下歇着,爹爹这就去把饭热热,给你端来。”

“官人,要拿什么,妾身去吧。”一个柔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纱帐起处,一位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妇人走了进来。她的身材不高,姿色也并非很出众,面上只是薄施粉黛。她发髻梳理得很整齐,少有钗环,衣着也不华丽,可周身的服饰搭配却让人感到十分恰当,就连衣带、领口、裙脚等细微之处都无可挑剔。她眉目和善,微笑着出现在我们面前,手中端了一小碗莲子羹。

“夫人来了。”相公起身相迎。

“见过母亲。”岳云也起身下了地,恭敬地给李夫人施礼。我和韩风也向夫人问安。

夫人微笑着点头,跟我和韩风打了招呼,又对相公说道:“官人,这是上午我让厨房给娘熬的冰糖莲子羹,还剩下些,我想这天气热,就给云儿也端来一碗。云儿,快来吃,刚刚用井水镇过,很清凉的。”说着话,她把莲子羹递给岳云。

相公抬手接了过来,放在方桌上:“夫人,云儿饿了,我早上给他做的青菜泡饭,还有一些,你去端一碗来,先让他吃点东西。”

夫人诧异地望着相公:“青菜泡饭?官人,你是说,今早你亲自……?”

相公笑了:“是我今早碰巧看见,岳安带着雷儿他们从园子里摘来的青菜很嫩很新鲜,便想着若是做了青菜泡饭,云儿一定喜欢。我见你一早起来就忙着服侍母亲,一直没有闲下来,就没和你打招呼,也没有让下人们帮忙,自己动了手。这不,他早上吃了一碗,现在又要。”

夫人错愕之余,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看来我安排的饭菜,还是不合云儿口味。云儿,你爱吃这个,怎不早说。”她说着,走近岳云,抚着岳云的肩头低语道:“云儿,下次无论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母亲知道,母亲去给你做,就不必烦劳你父亲亲自下厨。”

岳云红了脸,点了点头。

相公呵呵笑着,把岳云拉到怀里:“是我自己突然心血来潮,等到双手都沾满了菜叶,才知道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做下去,还好有云儿捧场。虽说兴之所至,可是多少年不做饭,手忙脚乱自不必说了,做出的饭菜,哪能和夫人的手艺相比,还让岳安他们误会一场。回头你去厨房好好解释一下。再兴,拿菜刀当真是并不比舞剑轻松多少,可不要小看了夫人的功劳!云儿,爹这就去给你把饭端了来,一会儿多吃点,让你母亲看看,爹的手艺也不太差。”

“官人!”夫人叫住了他,“云儿不能只吃青菜米饭,我和你一起去,在泡饭中再加些咸肉进去。”相公连声说好,他笑着拍了拍岳云的肩膀,和夫人向我点头示意,二人双双走了出去。

等相公夫妇走远,韩风一下子蹦到了岳云面前:“岳云,都统制对你真好,他还亲手给你做饭吃!你娘也真好,待人真和善!”说着,他坐在岳云的床上,两条腿不停地上下踢踏。

韩风说出了我要说的话。那青菜泡饭,青菜要洗要切,米要淘要煮,对于我们这些成天舞枪弄棒的汉子来讲,绝对不是个轻松的活计,而相公居然不怕麻烦,亲力亲为,舔犊之情,足见一斑。

岳云看了他一眼,也在床边坐了下来。韩风见他并不开怀,侧过头问:“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我来看看。”抬手也学着相公的样子去摸岳云的额头。

岳云被他煞有介事的样子逗笑了,他侧身躲过韩风的手。

“说真的,岳云,有时候,我真的又羡慕你又嫉妒你。我们只是些个小兵,平日里只听将军们说都统制为人严厉得很,轻易不说话,一开口便是命令,几万人的生杀大权,都在他一句话,大家心里都很怕他。我真没想到,其实都统制对人又和气又耐心,刚才吃午饭,他把我喜欢吃的菜都放在我面前,一个劲地让我多吃。他看见我臂上被树枝划伤,还亲手为我上药,他说我真是淘气,他还让我以后出去玩要小心。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照顾我,这么细心给我包扎伤口。我是个孤儿,自己的爹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更别说有人心疼了。我今天总算尝到了被人疼的滋味!”

岳云转过头看他:“其实爹爹对待营里的士兵,向来是这样细心的。”

韩风使劲点了点头:“就是啊,他对我们小兵都是如此,你是他亲儿子,那就更不用说了!都统制那么忙,要管着那么大的一个摊子,可他居然还亲自下厨房为你做这做那,我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根本不会相信,岳云你的命真好,有这么好的爹娘。我要是能有你的半点福气,每日里不要说是这样宠着我了,就是日日被他们骂我淘气,天天打我手心,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岳云两只手扣住床沿,低下头听着,半天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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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9 11:35:15 | 显示全部楼层
[连心] 下

韩风因为下午还要操练,提前告辞回营去了。临行前,韩风拉住岳云的手:“我走了,求求你快点好了吧,我们大家可想你了,不为别的,你不在,大家连掏鸟窝都没了兴趣!”

大家都笑出了声。“韩风,有空就过来,你说你没有家,以后这就是你的家。”岳云也握着韩风的手,依依不舍。

我代岳云送韩风出门。走到大门口,岳安从后面追了过来。他说,相公吩咐,韩风难得来府上一次,他专门让下面准备了一些糕点,还有些时令水果,托韩风带回去给军营中其他的小伙伴们尝尝。看着韩风乐颠颠地抱着一大包东西出了门,岳安感慨道:“他比大公子大不到两岁,可却比大公子高一头,壮实得多!我就奇怪了,没人疼的孤儿都能长得这样健壮,大公子有老爷、老夫人和夫人的疼爱,全家人为他费心费力,可怎么就是多灾多病的,尽让人揪心呢!”

回到岳云房中,岳云蔫蔫地靠在椅子上,半闭起眼睛,正在养神。他大病刚好,本来精神不济,这半天陪着我们,肯定也是强打着精神。我想起他刚才午睡时出了些汗,怕他受风,便让他多披上一件外衣。我们又说了会儿话,我正打算就此告辞回营,就听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大哥!”清脆的话音传来,岳雷跑进了小院。

“大哥,我和小虎他们刚刚粘了知了回来,等小虎他爹编了笼子,我在你屋檐下也挂上一个!”岳雷连珠炮似地说着,兴冲冲地跑进了岳云的卧房:“咦,杨叔叔也在啊。”

我刚想答话,岳雷早转过脸去:“大哥,请你帮我修改的文章,好了吗?”

岳雷穿了一件对襟淡蓝色短衫,淡蓝色裤子,梳着双髻,头上汗水淋漓,小脸蛋粉红,十分可爱。只是虎头鞋底上沾了泥土和几片草叶,衣襟上也蹭上了不少白灰,岳云看着弟弟,皱了皱眉。

“二弟,杨叔叔在这里,怎的又不知道施礼问安?”岳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责备的眼神望着弟弟。他转回头来歉意地对我说道:“杨叔叔,二弟小,许多规矩还不懂得,杨叔叔莫怪。”  

岳雷一吐舌头,躬身作了个揖:“见过杨叔叔。”我笑着拍了拍岳雷的肩膀:“二公子,这些日子不见,又长高了!”  

这边岳云已经走到岳雷身边,替他拍干净衣服上的白灰:“文章在这里,已经好了,你不用着急,看看你一身的汗,先喝碗莲子羹解暑吧,母亲刚才送来的。”说着,他把刚才夫人送来的莲子羹捧了过来。

“莲子羹啊?还是娘她,亲自送过来给你的?”岳雷端过碗来,没有急着喝,直盯着岳云看。

岳云点头:“是母亲给奶奶煮的,剩下些,就端过来给我了。”

岳雷把碗接在手里,没有再多问,三下五除二把莲子羹喝个干净。岳云一直等到弟弟把碗放下,这才把方桌上的字笺交给他。

岳雷接过字笺看了一下:“你重新写了啊?”  

岳云点头:“是,你写的那个,被我不小心掉到荷花缸里,字迹被水泡过看不清了,就索性替你重新写了一篇。”

“那就谢谢啦。”岳雷把字笺折叠起来,眨眨眼睛,狡黠一笑:“我这就回去改一改,加几个错字再抄一遍,晚上交给爹爹看时就不会露马脚了。”

“二弟,”岳云连忙叫住了岳雷,“我想这倒不必了,爹爹刚才来过,他已经看过了。”

“爹看过了?”岳雷停住了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岳云没有想到弟弟会神色突变,他诧异地望着岳雷,小声地回:“二弟,你怎么了?不高兴了?”

岳雷冷下脸,直着脖子问道:“大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说什么?我做了什么?”岳云不解地问。

“我的文章,凭什么由你去交给爹爹看?”岳雷冷冰冰地质问。

“哦,”岳云松了口气,陪着笑对弟弟解释道:“二弟别生气,是这样,我把文章改好以后,放在桌案上,爹爹碰巧来这里,就看到了。不过你放心,我和爹爹说过了,文章是你写的。”  

岳雷的腮帮子鼓了鼓,憋了半天,红着脸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你少来了!爹会看不出是你写的吗?你在这里炫耀给谁看?”  

“我……炫耀?”岳雷的发怒出乎我的意料。我看看岳云,正巧岳云也在看我,表情有点尴尬。他走上前去:“二弟,我也没想到爹爹会来……你相信我,爹爹刚才真的没说什么,也没有生气。”我也看出苗头不对,赶忙打圆场:“是啊是啊,二公子,你怕是误会了,岳云的确告诉相公文章是你作的。你放心,相公没看出来。”  

“误会?算了吧!世上什么事情能瞒得了爹爹!他没生气,他当然不会生气,他怎么会生你的气!现在好了,爹爹一定以为我有意偷懒,找你代笔,我还怎么解释得清楚,这顿骂是免不了了!”岳雷越说越气,伤心地哭了起来。

岳云又看了看我,转向岳雷说道:“二弟,别着急,这样,你先回书房去,把文章背熟了,我晚上陪爹爹一起去你那里,爹爹若是问起来,我会和爹爹说,文章就是你作的,爹爹保证不会责怪你。”说着,他伸手去拉岳雷。

“用不着!”岳雷一甩手,“你这么说,明摆着告诉爹文章是你做的!还装什么好心,卖什么乖,什么陪爹一起来,你就是存心要当面看我的笑话!”他继续哭着,根本不领情。

“二弟!家里有客人!”岳云脸上没有了笑容。  

“你……我真是……哼!”岳雷这才想起来我还站在一边,他看了我一眼,抽泣着抹了把眼泪,啪地一声,摔门而出。

“二弟!”岳云叫了一声,拔腿就要追,我一把拉住了他。

“杨叔叔!”岳云回头,焦急地望着我。

“岳雷小,不懂事,他正在气头上,你劝也没有用,反而会越弄越糟糕。”  

岳云犹豫着,停下脚步。他心绪不宁地闷头坐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放心,起身朝门外走去。“岳云!”我还想劝他,他回过头来:“杨叔叔,二弟小,一直被母亲宠着,他脾气急躁,受不得半点委屈,我怕他不知轻重,再闹出什么事来,还是去看看为好。要是让爹爹知道,麻烦就大了。”  

我拗不过他,陪着他先在东院外的花园找了一圈,没见人影,转眼看见远处岳安的背影一闪,他在一个小厮的陪同下,匆匆忙忙朝岳雷的院子跑去。我和岳云对望一眼,也追了过去。果然,我们快到院门口的时候,听见屋内传来噼里啪啦撕纸摔东西的声音,隐约还有岳雷的哭声,和岳安的说话声。岳云脸色一变,加紧了步伐。

“二公子,你别再摔了,老爷回头知道了……”岳安的声音,他在不住地劝说。

“爹爹知道了又怎么样,反正横竖都会挨骂!我真傻,傻到让他来帮我,我早该知道,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帮我,他就是存心要把我的事搅黄!仗着爹爹最宠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娘扯了布,先给他做衣裳,你巴巴地马上给他送过去,他连穿都懒得穿;爹爹这次出征前,一家人好容易聚在一起,可就是他,也不知道哪个人招他惹他了,菜还没上齐,就先跑开了,爹爹饭都顾不上吃就去追,弄得全家人都没吃好。他生病,爹娘整夜守着,瞌睡都不敢打,刚才我路过后堂,听见他们正在商量怎么给他过生日!岳安伯伯,你在我家时间最长,你几时见过爹爹给我们这么张罗的?他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得!奶奶和娘也整日为他担心,一大家子人围着他转,我和弟弟就没人管没人问,我们摊上他这个大哥,真是好大的福气!”

岳云猛地停下了脚步。他咬紧嘴唇,脸色变得煞白,伸手扶住身边一棵小树。我心知不好,想把他拉走,他却转过脸来,背靠小树不做声,也没有动。

“二公子,话可不能这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老爷夫人对你们几个孩子是一样的疼爱,这点上,不光我,家里人都知道的。还有大公子,你忘了你半夜去抓野猫,手臂摔脱了臼,还不是小的们怕惊动了老爷,去禀报了大公子知道,他连夜从军营赶回家来,瞒着全家人给你医治好的?大公子为人和善厚道,一直护着你,文章的事,他不会是故意的。你快消消气,老爷现在和夫人在厨房,暂时还不会来查你的功课,你撕了那篇文章,还要赶紧再补一篇,不然晚上怎么向老爷交待……”

岳雷听到岳安的话,反而更加不讲理:“谁叫你们喊他来的?我又不是没有腿,没法自己去看大夫!爹爹当然不会现在就来,他哪里还想得起我来?爹爹一门心思全放在大哥身上!他好容易回家一趟,没空抱弟弟,却能亲自下厨给他做饭!我早就说了,只要大哥在,爹爹就从不正眼看我和弟弟。全家人,就他敢和爹爹赌气顶嘴,他怎么都行,而我们无论做什么,怎么费心思,都不会讨爹爹喜欢!我就不懂,爹爹心里,为什么只有他一个,我和弟弟难道就是后娘养的不成?”

“这不成!”我抬腿就要过去,岳云一把拉住了我:“杨叔叔,别……我们,回去吧。”我看着岳云眼中的泪光,叹了口气,咽下到了嘴边的话,拉了岳云就往院子外面走。身后,岳安的话语传了过来:

“二公子,那次先生打你手板,老爷把你叫过去问,夫人都劝不住,还是大公子跪在地上拦住老爷,他和老爷顶嘴,还不是为了你么?你啥时候见过他为自己和老爷吵的?老爷即便是多留心些大公子,一是因为他身体一直不好,二来也是因为大公子从小就有出息,有他在军营,能替老爷分担些事情,你说说看,除了他,老爷在军中,还有谁能在身边知冷知热地照顾他……”  

岳雷一声冷笑:“他懂事、有出息,什么都比我强,你们都向着他说话,爹爹也喜欢他在身边,我比不过他,也就认了,我就是替爹爹冤枉,爹爹那么宠他,什么都替他想到了,娘也是,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他,专给奶奶做的莲子羹,剩下的,全家人只有他吃得上!可他呢?除了给爹娘添麻烦,他给他们做过些什么?动不动就生病,吃个饭还要爹娘操心,军营里只怕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么娇气的兵,还说替爹爹分担,不把爹爹累死已经不错了!”

“二弟……”岳云在院门口停下了脚步。他轻叹一声,低下头去,嘴唇几乎被自己咬出血来。

“好孩子,叔叔知道,你不是他说的那样,你在军营,在相公身边,帮了他,也帮了我们大家好多!张统制、王统制,还有我们,大家都说,过不了多久,你肯定就能成为一名好将军、你爹的左膀右臂!岳雷那都是气话,不能当真……岳云你看,这院子里的桃树,都结了小果子了!”我把他搂在怀里,有意岔开话题,把声音也提高了些。岳雷的话太尖锐,我不能让他再胡说下去,伤了岳云的心。

果然,听到了我说话,屋里的哭闹声顿时静了下来。片刻,岳安走到门口,身后跟着岳雷,眼睛哭得红红的。他们看到我们二人站在院内,都有些尴尬。

岳云推开我,转过身去,勉强笑了一下:“岳安伯伯,二弟,我们,刚刚到,是来……看看的。”

岳雷站在房门内,低下头去,手里绞着衣带,没了声音。岳安走上前来,笑得有点不自然:“大公子,二公子没事,我们在收拾书架,不小心把几本书碰掉在地上。你身体不好,还是回去卧床休息吧,这里有老奴照应着,你放心吧。”

“没事就好……二弟,你是该把书房收拾一下,爹爹上次就说过了。若是又被他看到乱糟糟的,他会生气的。岳安伯伯,麻烦你帮一下二弟,书架高,上面的书,他够不着,注意不要让他摔着。晚饭之前把地上的东西都收拾起来,该拿出去修补裱糊的书籍,下午赶紧去办,碎了的花瓶,天黑了再扔掉。不要被别人看见,免得让爹爹知道了。万一被人撞见,或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吩咐的。所有的开销,不要去报给母亲,统统拿到我这里来。”

岳云站在岳安面前,一件件地嘱咐,岳安唯唯诺诺,连声答应着,岳雷在后面听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敢抬眼看我们,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气焰。

嘱咐完了岳安,岳云又看了岳雷一眼,“你那文章,写得过于简约直白了,再写的时候,要有感而发,不能断章取义地抄书,更不能胡乱比喻。写字时墨要研开,坐姿也要端正,不要弄得满篇字歪歪斜斜,墨汁淋漓,谁看了都不舒服。”

岳雷支吾一声,头更低了。

岳云轻呼了口气,他停了一下,低低的声音说道:“杨叔叔,这里没事了,我们走吧。”说罢,他不再理会弟弟和岳安,转身就走。  

“岳云!等等我!”我三步两步追上他,拉住他的胳膊。岳云转过头来,他额头渗出冷汗。“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急着要去哪里?”

“杨叔叔,我没事,真的没事。”他答非所问,抬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阳光下,他的面色异常苍白。我更加担心,拉着他的手:“你气色不好,叔叔陪你回房休息吧。”

“好,我是……我是该……回去了……”他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我搀扶着他,慢慢朝东院走去。岳云神情恍惚,我能觉察到他的身子在发颤。走过一个台阶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我不禁心慌起来,转到他面前,抓住他的双肩问道:“岳云,你是不是不舒服?叔叔去叫相公来陪你好不好?”

“爹爹……不要!不要去烦他……”他摇摇头,抓住了我,费力地说道:“杨叔叔,我没事,就是有点胸闷,喘不过气来,我……我回去,躺一会儿就好……”

我见他不住地冒冷汗,嘴唇发紫,慌忙握住他的手问道:“岳云,你还走得了吗?叔叔抱你回房吧?”可他还是摇头,推开我的手:“不……给别人看见……我能走……”

倔强的孩子啊。我叹口气,扶着他穿过花园,走回他的小院。刚刚跨入东院门口,他就软软地坐了下去。“岳云!”我惊叫一声,弯腰把他抱了起来,直奔向卧房。进门的时候,岳云靠在我肩头,吃力地睁开眼睛:

“杨叔叔,麻烦您……去,厨房,要,一碗糖水……”

我答应一声,小心地把他平放在床榻上,盖好薄被,转身刚要出门,岳云又叫住我:“杨叔叔……求您,刚才的事,千万……千万不要……给爹爹知道……”  

我跑出东院,四处乱转,想找个家人,询问厨房的所在。我没有想到,堂堂都统制家,诺大的宅院,居然找不到多少家丁。正在我准备回到岳雷那里找岳安的时候,迎面碰上了相公和夫人。见到我满头大汗,急火火的样子,相公面上的微笑消失了。没等我说话,他紧走几步上前问道:“再兴,你怎么一个人?云儿呢?”

“相公,夫人,岳云他,有点不舒服,他现在在房间,我,我得去找碗糖水来……”见到了相公,我像看见了救星一样,喘着气,急急说道。

相公和夫人的脸色都变了。相公二话不说,扭身朝东院就走。夫人把手中的饭往我手中一放,对我说道:“杨将军,这是刚刚给云儿做好的饭,请你先送过去给云儿,我这就去端糖水来。”说罢,她急急忙忙地朝外面走去。

喝下一小碗糖水后,又过了一会儿,岳云的脸色稍稍有了好转。他半躺在床上,笑着安慰我们,说他大概是没有吃饭,有点饿了。夫人连忙端来菜饭喂给他吃,可他才吃了两口,便再也吃不下去。夫人几次相劝,可就是无用。夫人无奈地把眼光转向相公。相公起身接过饭碗,安慰了夫人两句,让她先行离开。等夫人走远,他回身坐到岳云床边,探询的目光投向了我:

“再兴,你们刚才去了哪里?”

没等我回答,岳云抢先开口了:“爹,院子就这么大,我们又能去哪里?整天闷在房中,好容易等到杨叔叔来看我,刚才是我求着他陪我到外面走走,又强迫他陪我练剑,好久没活动了,就是觉得有点累。”

相公回头看着他,没有答话。他拉过岳云的手腕,替他把脉。半晌,相公眉头皱紧,握住儿子的手:“你的气色不好,脉象虚浮紊乱,我看当不是劳累所致。你且安心在这里歇息片刻,不要多说话,爹去叫人请大夫来,给你看看。”

“爹爹不要,我真的没事……”岳云挣扎着想坐起来,我伸手把他按住。  

房内静了下来。我在床边坐下,拉过岳云冰冷的手,轻轻抚摸。“杨叔叔,别担心。”岳云躺在床上,笑着安慰我。他的面色苍白,连嘴唇也是发白的。

“你好些了么?刚才把大家都吓坏了。”我探他的脉搏,相公说的一点不差。

岳云笑了:“我没事,我经常这样的,喝碗糖水,一会儿就好了,家里人都知道的。” 他极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但他说话费劲的样子,和虚弱的神情,让我更加担忧:“你这孩子,明明身体不好,还要逞强,自己受罪不说,还让大家都跟着担心。我回头我一定告诉你爹,让他好好管管你,罚你卧床休息一个月,再也不许乱跑乱动!”我不无责备地数落着他。

“可以挑地方么?如果可以,怎么罚我,都行。”岳云疲倦地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大夫匆匆赶来,给岳云号了脉,又取出银针,扎在岳云的几处穴位。大家眼看着大夫一根接着一根地给岳云扎针,大气都不敢出。银针刺激下,岳云没有再说话,他闭起双眼,渐渐睡了过去。还没等我松口气,相公把我拉到一边:“再兴,云儿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实话告诉我,刚才出了什么事?”

我想着刚才岳云恳求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摇摇头:“相公,岳云刚才和我比剑,他身体还虚,脱了力……”

相公看着我,没有说话。他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桌上的字笺怎么不见了?”

“哦,是二公子拿走了。”我脱口而出,话音未落,我追悔莫及。

“岳雷?他来过了?”相公的目光直盯住我。

“是……刚才二公子……是过来了。”我低下头,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

相公面色冷峻,吩咐下人去叫岳雷。我连忙拦住他:“相公,小兄弟俩为了些琐碎小事拌嘴,总是免不了的事,又何必……?”

相公看着我,静静地问道:“再兴,依你看,云儿可是个为了些琐碎小事去和兄弟斤斤计较的孩子?”

等了好久,岳雷抽噎着被夫人领来了。进屋以后,他不敢再挪步,埋头躲到母亲怀里,不敢看父亲。

相公抬眼看看岳雷:“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岳雷吓得紧紧抓住母亲,小声回答:“孩儿……知道。”

夫人看到相公脸色,连忙说道:“官人,雷儿已经知错了,雷儿,快把刚才你对娘说的话,再和爹爹说一遍。你说了,爹爹便不再怪你。”

“爹爹,我错了,我刚才,不是有意的,我、我真的不是故意惹大哥生气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岳雷知道闯了祸,他顺从地说着,话音里又有了哭腔。

相公看了夫人一眼,忍住了怒气:“雷儿太不懂事,屡生事端,你非但不教训,还要护着他?”

“官人,雷儿还小,小孩子们说话,本来便是没轻没重,云儿是兄长,怎么会和弟弟计较,把他一时的气话放在心上?他怕是给闷坏了,见到杨将军高兴,一时贪玩,累着了,才……”

相公面色一沉,刚要说话,床上的岳云动了一下,咳嗽起来。大家停止了说话,目光都转向了他。相公俯身下去,轻抚他的额头,小声问道:“云儿,你觉得好些么?”

岳云含糊地应了一声。他轻轻地喘息着,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相公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紧张的样子,竟好像比他自己受痛还要难受。

岳雷看着,终于忍不住好奇,小声地问母亲:“娘,大夫为什么要扎这么多针?大哥现在,会很疼吗?”

相公抱着岳云,忽然转头,怒目看着岳雷:“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岳雷立时不敢再说话,躲到了夫人怀中,咧开嘴又哭起来。

“你看你,再吓坏了孩子!”夫人轻声埋怨一句,赶紧又拍又哄。岳云也陡然惊醒,他看到夫人和岳雷,又抬头看看相公,伸手抓住了相公的手:“爹,别怪二弟,不干他的事……”  

大夫收了银针,对相公解释说,大公子久病,身子虚弱,气血两亏,刚刚怕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时气涌心头,难以排解,以致胸闷气短。虽然并无大碍,但需要用心调养,再不能马虎。他扎针,只是让他暂时镇静下来。他为岳云开下养心安神的药方,又一再嘱咐相公,要岳云卧床静养,才告辞离去。相公听说岳云没事,略微放宽了心。他嘱咐下人快去抓药、煎药,直到岳云在他怀中再次迷迷糊糊地睡去,他才转向夫人说道:“这里有我。你先回去看看母亲吧,她那里不能没有人。不要告诉她云儿的事,免得她担心,反倒耽误了自己服药。雷儿,你到自己房间等着我,回头我单独有话问你。”

听到相公最后一句话,岳雷脸色吓得发白,他紧拉住夫人不放,不敢再哭一声。夫人还要相劝,见相公面色已经不悦,不好再说,便转而问道:“官人,云儿现在这个样子,我看你还是多陪陪他,明天就先不忙回军营了吧。我看只有你在家时,他的精神才好些。”

我也趁机说道:“夫人说的有理。反正军中有王统制、张统制,相公还是等岳云好些,再回去吧。”

相公低头,轻轻抚摸着岳云的脸,沉吟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这些日子,王贵张宪他们已经为我分担了太多,我不能总为着云儿,以一己之私,忽略了军中大事。我还是明早走,你放心,我会多抽空来家看看。”

夫人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又叮嘱几句,向我道了万福,领着岳雷离开。我起身正向相公辞行,一名婢女赶了过来,相公示意我稍等,他放下岳云,走出去那婢女和相公低语两句,随后匆匆离去。相公转回身,又看了一眼儿子,歉意地对我说:“再兴,母亲唤我,麻烦你受累照看一下云儿。我去去就回。”  

“岳云,来,把药喝了。”我把家人送来的刚刚煎好的药端到他床前。

岳云睁开了眼,他环顾四周,见不到父亲,眼神里有一丝失落。

“相公一直守着你,刚刚老夫人唤他,才离开的。他说过,一会儿就回。我看他呀,终究还是不放心你。”我坐在岳云的床头,把药喂给他喝下。

岳云愧疚地笑了一下:“我这次,又让爹爹操心了。他总是太紧张,其实我真的没事。”睡了一会儿,他的精神比刚才好了些。

“没事?你刚才的样子,谁看了会说你没事!你爹这样紧张,还不是因为他在意你?”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爹爹……”说到父亲,他充满孩子气的笑容中有了被亲人娇宠后的甜蜜。他轻轻一笑,对我说道:“杨叔叔,您知道吗,前些天爹爹还问我,生日那天,最想要什么。”  

“你一定说,你最想全家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在一起说话,吃顿安生饭。”我回手把药碗放到一边,和他随意聊起了天。

岳云听了,笑容忽地消失不见。他目光游移,愣怔半晌,轻轻地叹息:“是啊,我们全家,真的有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饭了。爹爹把我们全家找到后,奶奶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她这些年来,一直靠吃药维持着。好容易那次,奶奶精神好些,大家聚在一起,又因为我……我……”他低下头,说不下去。

我扶起他坐起来,帮他把后背垫高些。过了一会儿,岳云黑黑的眼睛望着我问:“杨叔叔,我是不是很……让人讨厌?”
“好孩子,胡说什么,你爹,你娘,还有我们大家,军营里的弟兄们,都喜欢你。”

“上次,母亲准备了家宴,给爹爹饯行,我不是有意要扫大家的兴的。”他望着我,眼里尽是伤心。

“是大军南下吉州之前?”我记得那次,岳雷还专程跑到军营来叫他。

岳云点点头:“母亲那次,做了好多菜,我们家里过年都没有吃过那么多的菜。饭桌上,她一个劲让爹爹多吃些,我看出她舍不得爹走,可在奶奶和我们面前,又不敢哭……我想起当年爹爹离家北上前,娘也是这样的。为了给爹准备一顿像样的饭菜,她当掉了她最后的一只陪嫁银镯……那是我和爹娘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饭……娘她……挺着隆起的肚子,拼命劝爹爹多吃……爹爹没有吃多少,我却好好地解了馋。那天晚上,我看见娘躲在灶间掉眼泪,爹爹抱住娘,轻轻地和她说话……”

我搂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母亲那顿饭,我先行离开了。我怕我再坐下去,会忍不住……我一个人躲在房顶的黑影里,对着天上的月亮哭。爹爹随后跑来,他叫我,到处找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我本来想答应的,可后来母亲也追来了,我不想让她看见,就躲在上面没动……回到军营,爹爹几次找我去他那里,他想尽办法来哄我开心,可我……我狠下心对他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娘。我知道我不该再提往事,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就是要看爹爹难过,他当年北上,留下娘一个人,娘忙里忙外地照顾全家,生二弟的时候,她疼得死去活来,爹爹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娘,又娶了母亲……” 岳云抬起头来望着我,双手抓紧了盖在身上的薄被。

相公和刘夫人的事,孰是孰非,叫人如何能说得清?我只得拍拍他的肩头:“岳云,你爹当年投军,也是为了其他像你一样的孩子,不再遭受战乱之苦,骨肉不再分离。你爹和你娘当年的事,现在再提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叔叔只是看着,你爹对你,真的是费尽了心,你这样对他,可是不应该。”

岳云低下了头,他双手抱住膝盖,下巴枕在上面:“杨叔叔说的是。我见到爹爹伤心的样子,马上就后悔了。我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爹身上,可爹爹的苦闷,又向谁说?我再抱怨,娘也回不来了,而我伤害的,恰恰是最疼爱我的亲人。我想求爹爹原谅,可我……我还是没有去。那几天我脑子里乱乱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出操的时候没心思,杨叔叔的呈状和嘱咐,也忘得一干二净。张叔叔罚我,是应该的。我贻误了军中的正事,还连累了您和张叔叔一起挨骂,真是不该。” 说着,他的话音也低了下去。

“好孩子,”我抓紧他的手,“呈状的事,张统制已经做出处罚,事情早都过去了,还提他做什么?别胡思乱想了,本来没有多大的事,你偏偏放不下。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心事太重。你看岳雷,整天玩,啥也不想,有多好!”

“二弟……杨叔叔,什么时候了?刚才二弟在,爹爹有没有提那篇文章?可曾责罚他?”岳云忽然想起弟弟,挣起了身子问我。

“那倒没有。你刚才睡着了,相公就一直守在这里,夫人和岳雷只是来看望你。你放心,那篇文章,不是什么大事情,相公不会抓住不放。”话虽如此,其实我心里倒是赞同岳雷,相公对儿子的了解之深,他不可能看不出文章的出处。

岳云听了,松了口气:“这样最好。二弟活泼好动,历来读书不太用功,偏又喜欢耍些小聪明,家塾先生没少打他板子。母亲很疼二弟,舍不得严加管教,二弟一闯祸,她就亲自出面。爹埋怨母亲太娇惯二弟,好几次为他和母亲起了争执。母亲虽然不说什么,可我知道,她也难……我帮她替二弟在爹爹面前遮拦,我只是想,爹在外面,有那么多的大事要操心,我不能让他回家后,还要为二弟的事情烦神。二弟从小到大,虽然说顽皮些,可他一直是很听我话的,真的,他今天把文章先拿给我看,他实在是太想让爹爹夸他了,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赶忙安慰他:“岳云,叔叔知道,你,还有岳雷,都是相公的好孩子。你不用多想,岳雷还小,不知深浅,等他再大些,懂事了,自然就好了。依叔叔看,岳雷之所以生气,就是因为相公总担心你,他觉得被冷落了。你要替你爹解忧,让弟弟听话,就先要自己好起来。我们大家都盼你早些康复,等你病好了,还回到军营里来!高林告诉我,军营中已经有多少个将官私下里议论,说过不了多久,这岳家军里,又会多一员少年虎将,叔叔这武功第一的头把交椅,到时候还不知道坐不坐得稳当呢!还有啊,上次比武夺冠的李毅,听好多人为你抱不平,说是你是因为救人才把第一让给了他,他一百个不服气,放出话来要和你单独斗一场呢!”

“军营……”岳云抬起了头。他本已困顿的眼神闪过亮色,可旋即又黯淡了下来:“我还回得去么?我原本以为,我虽然还帮不了爹爹,好歹也能照顾他,可这一年多来,我给爹爹惹了太多的麻烦。二弟说的那些事,本来也没错,或许,我,我或许,本来就不是个好兵,我在军中,就是爹爹的一个累赘。爹爹心里失望,嘴上不说罢了……”

一个家人跑进来,告诉我相公在老夫人那里,一时抽不开身,他嘱咐我不要走,他要留我吃晚饭。一直等到天色暗淡下来,相公才匆匆赶回。他连连抱歉,又说既然天色已晚,不如我晚饭之后索性就在府中留宿,明天和他一起回军营。望着他诚恳的眼神,我却之不恭,只得点头答应。相公微笑着,用力握了我的臂膀一下,这才走到床前去看岳云。

岳安为我们端来了晚饭,另外还有一碗乳白的鱼汤。我帮他把几碟菜摆到桌上,拍拍岳安,让他放心。岳安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这个忠心的仆人,不安地望着相公的背影,他放心不下他家的老爷和大公子。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相公:“相公,岳云从中午到现在没吃什么东西,是不是叫醒他,好歹让他趁热喝点汤?”

相公看看儿子:“他难得睡得安稳,就让他再睡一会儿吧。”他又为岳云把了脉,才走到方桌边坐下。

“我刚才,顺路去了岳雷那里。”

我才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闻言心又提了起来:“二公子?您……”

我不知道相公是如何处置的岳雷。出语伤了父亲最疼爱的大哥,他这半日等在房中,想必也是如坐针毡。

“我让他反省自己的过错。你放心,有他母亲照看,他不会有事。”

家人来点上了油灯。相公把灯芯压得很低,我们边吃边谈,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岳家军下一步的安排。这是第二次,我和相公有机会这样安静地深谈。我们谈到了洞庭湖的杨么,也谈到了襄阳一带的刘豫。言谈中,我发现相公非常关注荆襄的局势。我试探着问,他是否是希望能有契机以那里为基地,及早实现他北伐的宏愿。相公微笑。我笑着告诉他,从一年前和他一起吃的第一顿晚饭时,我就明白,相公的抱负,在北方。

大夫开的药方起了效,岳云一直在睡,可是即便睡着,他的眉头还是微微蹙着。他翻了个身,梦境里,断断续续地说出我听不懂的梦话:

“爹,爹……那些花,花……被踩坏了……”

相公周身微微一震。他坐到床边,把儿子瘦削的手放在自己手中,默默地看着他,感慨良久。终于,他还是弯下腰去,在他耳边温柔地说:“好云儿,你乖乖的,爹去给你采最新鲜的花……”

很久以后,在我和岳云即将各自率军奔赴前线的前一天下午,我们二人忙里偷闲,在远离军营的一片无际的草地上信马由缰。望着眼前草地里盛开的各色鲜艳的野花,我问岳云,为什么无论多忙,他总是不忘在父亲的案头,摆放几支鲜花。他告诉我,自他记事起,家里总是有鲜艳的野花。一次,爹爹要回家探亲,娘一大早就跑到很远的野地里摘了大把好看的野花,用家里唯一的一只像样一点的花瓶盛了,放在爹娘的卧房。当他得知爹爹即将回来,欢蹦乱跳之际,不小心把花瓶碰掉在地上,碎片撒了一地,他慌忙去捡,手割破了,鲜血滴落,他举着小手让娘看,可娘却破天荒没有理会他的哭泣,一心忙着去收拾那些花儿。他气极了,跺着小脚把散落在地上的花踩烂。娘生气地追着打他,爹爹恰恰在这时回来,把他拉在怀里,心疼地把他受伤流血的小手指放在自己口中吸吮。看着娘站在一旁又生气又伤心的样子,他搂着父亲哭着认错:“爹,娘今早采的花,被我踩坏了。”爹爹宽厚地笑了,一面为他擦眼泪,一面哄他说:“好云儿,别担心,你乖乖的,爹去给你采最新鲜的花,送给你娘。”

娘听了爹的话,破涕为笑,娇艳迷人。那一刻,他倚在父亲温暖的怀中,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

说着,他俯身从草地上折下一簇淡黄色野菊,放在面前嗅了一下,脸上带着动人心魄的清新笑容。他告诉我,他要让这种幸福的家的感觉,永远陪伴着他至亲至爱的父亲。

吉、虔地区平定之后,朝廷中有官员上书皇帝,请求岳家军继续沿江屯驻,以保岳州、鄂州以东到江州;湖、广等地的平安。

五月底,相公奉诏选五千兵驻虔州,三千兵戍广州,留精兵万人戍江州。朝廷专门供给岳家军大量粮饷和军费,并将原驻江州的傅选部并入岳家军,岳家军进一步扩大。

为移屯而奔波忙碌的时候,我抽空请专门制作兵器的巧手铁匠打造了一柄锋利的短剑。短剑长不过尺,宽不盈寸,外面的剑鞘也不华丽,却是精钢铸成,锋利无比。我想等到岳云生日那天,作为寿礼派人送到相公府上。

张统制看到了这把短剑。他赞赏之余,话中有话地告诉我,让我有时间多关注一下韩风,他发现韩风悟性不错,没准又是一颗好苗子。

“可是,和岳云比,论文还是论武,韩风还差得远呢。”我回答道,暗自试图弄清张统制的弦外之音。

“岳云……能不能回来还是个问题呢。”张统制抬头望天,独自叹了口气。傍晚,雨后的天空中飘着火红的云彩,夕阳给每片云彩镶了华丽的金边。

“怎么?”我疑惑不解。

“我昨天遇到了岳安,他告诉我夫人每天给岳云煎药,督促他按时服用,可岳云的身体总是不见什么大的起色。每日里只见他郁郁寡欢,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不是看书就是弹琴,也不和别人多说话,谁都不知道这孩子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为此,老夫人和夫人都很担心,她们派岳安来军营请相公回家商议,是否再多请些大夫,好好给岳云看看,或是让他彻底离开军营一段日子,静心调养身体。”张统制耐心地解释给我听。

“相公怎么说?”别说相公他们,岳云的身体,也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

“相公昨日随岳安回家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猜想,相公会选择把岳云送到一处安静的所在,好生调养两年,等他年龄稍长,身体好些,再做打算。”我看得出,他说话的时候,神情也显得有些落寞。

我听着,没有说话。从岳云的身体考虑,张统制所讲的未必不是个好办法,可是从我内心讲,我真割舍不下这个曾经一起经历风雨,共过患难的孩子。他是块好材料,若得悉心培养,他日必成将帅之才。只不过,岳云自从跟了我,这一年来经过了太多的事,高林也不止一次地提醒我,他听到王贵等相公的老部下已经隐隐有非议,说是我对岳云不够上心。就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是不是我对岳云的管教,不能让相公和众人满意。

“都统制回来了!” 营门外有士兵在叫。

我和张统制同时回头向营门望去。夕阳下,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英俊魁伟,威风凛凛,恍若天神。他身上青色披风被风吹起,向后飘摆。他的身前坐着一个清秀的少年,病容尚未退去,却是神采飞扬,风吹起他的满头黑发,更令他白衣飘飘,英气袭人。

“相公,岳云!”张统制和我同时跑着迎了上去。

“杨副统制,岳云归队,向您报到!”离我们还有好几丈远,岳云就飞身跳下相公的坐骑,跑到我面前行了军礼。

我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好孩子,你总算回来了!叔叔还怕你整天吃喝玩乐,把军营里这帮伙计给忘了呢!”

岳云俊美的小脸也兴奋得放光,他回头望了父亲一眼,“是爹爹说服了奶奶、母亲,我才回来的。杨叔叔,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云儿,你过生日最想要的,爹爹已经答应了你,记住,我们以一年为限,不要忘记你对爹爹说的话!”相公慈爱而又严厉的话语传了过来。

“爹爹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岳云敛了笑容,回身端正地给父亲行礼。

金黄的夕阳穿透云层,缕缕阳光斜映在每个人身上。我顺着岳云的目光,看到相公正在深情地注视儿子。我低头望去,晚风袭来,岳云的黑发飘飞,落日映照着他自信的,还充满孩子气的年轻笑容。“相公,放心吧。”我在心里默念着,紧紧揽住岳云的肩膀。再抬头时,我迎到了相公的目光,他望着我,眼中满含着信赖和期许。

“再兴,我还把云儿托付给你,一年之后,你可要还给我一名安邦定国的将军!抗金大业,还待你我齐力同心!”相公端坐在马上,面含微笑,殷切地对我说道。

“末将得令!”我响亮地回答。

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他慷慨激越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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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9 11:35:52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十年以后。

我在天堂迎接到了相公父子。相公的风采依旧,神威凛然。岳云一袭白衣,清朗飘逸,剑眉下黑亮的眸子,目光清澈坦荡,恬淡从容。

“相公,我在上面,什么都看到了。”

我动情地握着相公的手。他的手,如既往一样的温暖有力。他走向前去,深邃忧虑的目光凝望着片片白云下,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的锦绣河山。

我跟在相公的身后。岳云和我并肩站立,清风吹拂他鬓边的黑发,阳光下,他的脸上浮现出我熟悉的沉静自信的笑意:“杨叔叔,我们又在一起了。”

“还有我!”我们身后,传来了张宪爽朗的笑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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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9 11:53:06 | 显示全部楼层
抒梦和红袖姐姐的《杨再兴归心记》终于转贴完了,转贴的同时也再次看了一下,她们以女性独有的视角,细腻的手法将文中的父子之情,战友之情跃然纸上,并结合史实淋漓尽致的展现在文章中。

在此也谢谢宝月的整理和听涛的(众人拾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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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过客 发表于 2007-3-29 13: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的很感人.
看完后觉得对岳云的否描写的不够,少年英雄之气不浓.
呵呵,没有仔细研读,初步印象,不知对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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