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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岳飞网每日签到”是在积累福报“每日签到福报乐”积分前三名可开通先祖“个人公墓”一座十一月一日将迎来岳氏宗亲岳飞网月首团聚日
楼主: 抒梦

[原创]新编杨再兴归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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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7 14:33:43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听涛,辛苦了。我晚上也再搬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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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涛小筑 发表于 2007-3-27 15:52:41 | 显示全部楼层
[铁骑] 中

七月中旬,朝廷得到消息,孔彦舟向北遁逃,便下诏催促我们移屯江州(今江西九江),以防伪齐阴谋乘机渡江南犯。此后几个月,我们分别出兵在筠州、广济等地平定了匪徒马友、刘忠的余部,岳家军的队伍通过不断的收编,逐渐扩大。

屯兵江州期间,在岳相公的关注,和前军统制张宪的直接指挥下,各营纷纷派出精兵强将,组建起骑兵队伍。凭借着出色的武艺和敏捷的身手,岳云带着他的坐骑——两岁的“踏雪”,一匹通体乌黑油亮,四蹄雪白的战马,顺利地通过了各项考核,正式成为了骑兵。由于他的骑术已经相当熟练,在将士中也颇有威信,尽管年幼,我还是让他当上了一名小队长。

我负责骑兵的日常训练。连年战乱,马匹匮乏,即便是加上六月上旬朝廷命广西经略司分拨给岳家军的战马三百匹,也还是显得捉襟见肘。为此,我们一方面积极多方筹措战马,另一方面,为了抓紧训练,很多时候,兵士们不得不轮番上马,经常更换坐骑。由于人与马之间的互不熟悉,很多新购进的马匹又少有调教,战马失控、人员摔伤的情况时有发生。面对这种人多马少的情况,张统制和我也很无奈。值得欣慰的是,战士们个个士气高昂,训练战术动作时一丝不苟。望着阳光下挥汗如雨、刻苦训练毫无怨言的战士们,我常常慨叹岳飞的治军有方,也愈发为我能够成为岳家军中的一员而感到自豪。

不能否认,我在短期内得到都统制、张统制的双重扶持并被委以重用,即便是在前军的众将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信服接受的。自从张统制发出了正式任命,我的骑兵训练营地常常有前军和其他军的将官参观和巡视。我明白,他们是要看看,我这个草莽出身的降将,到底有何等出奇的本事,来主导训练都统制极其看重的骑兵。

虽然早已经入秋,在九月骄阳的烘烤下,一天操练下来,脸上身上流出的汗结成了盐晶,还是杀得皮肤生疼。率领健儿们经历了一整天的苦练之后,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回营房。刚刚接过卫兵递过来的汗巾,便有兵士来报,副统制王俊前来视察。我素来听说这位王副统制不好相与,再加上上次在沅州,我抢了他攻城立功的机会,他必定对我心存芥蒂。我虽然不大看得起他平日的言行,能少和他打交道就尽量少打交道,但他毕竟官大一级,此刻他到我这里来视察,我还是需要多加小心。我匆匆擦了把脸,吩咐所有大小偏将、首领马上在营门集合,迎接王副统制。

不一会儿,王副统制率众到来。他三十出头的年纪,瘦削的面颊,黄褐色的眼珠,有两撇梳理得十分整齐的胡须。看着我率领大小将官在营门恭迎,他“嗯”了一声,从黄骠马上跳下,背着手径直走了进来。

在众人的陪同下,王副统制巡视了营房、骑兵训练场和马厩。我的旧部高林为他作了详细介绍。末了,这个率性耿直的汉子,也坦言指出由于马匹供应不足,良莠不齐且更换频繁,导致骑兵训练效果并不理想。

我心里暗暗着急,要知道王副统制分管前军战马分配,由于前些日子对一批良马的处置失衡,他已经被张统制当众责骂,现在高林又旧调重弹,戳他痛处,惹恼了这位顶头上司,以后我们的马匹配置,恐怕就更难办了。

我连连用眼神制止,但高林正说得兴起,丝毫没有留意我的暗示。

果然,王副统制听罢,捋了一下胡须,望着高林不阴不阳地说:“高将军当真是有心人哪,战马紧缺,不光是前军,中军等其他军也是一样。这样,高将军不妨趁王某在此,现在就列下个单子,把你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和治军建议逐条写下来,待王某回去后,仔细研究,与张统制商量后,再做定夺。”

看着兵士们把笔墨摆开,高林傻了眼。他的底细我是知道的。他秉性纯朴暴烈,五年前和我结义,作战勇猛,是员虎将;但他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半升,能歪歪扭扭地写出自己的姓名已是不错,如何在众人的注视下列出王副统制索要的清单?

“怎么,刚刚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现在为何无声?不就是把刚才说的,再写一遍吗,高将军就这么犯难?莫非刚才说的,全是无根无由、信口开河?”

眼见王副统制的眼里充满了不屑和嘲弄,高林的脸慢慢涨红,成了猪肝色。孙彪在一旁看着,似乎也要按捺不住。我心知要坏事,我们一帮兄弟出身草莽,一旦被激怒,什么过火的举动都能做得出,再引起哗变,后果将难以收拾。我不再犹豫,正要站出来解围,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杨将军,上次您和高将军让我统计的马匹的情况,我已经了解清楚了,请问杨将军,您看是否可以现在就写出来,报给王副统制知道?”

众人齐齐地回头。岳云不知什么时候赶了来。他静静地站在大家身后,晚风中,束发的红色带子在脑后飘摆,深黑的眸子沉着地面对着大家的注视。

岳云虽小,可毕竟是主帅之子,有他在场,各方都要收敛一二。我偷偷地松了口气,瞪了高林两眼,让他退到一边。随后,我才会意地对岳云说道:“岳云,既然你已做好统计,就写出来吧,趁王副统制在,直接上呈便可。”

岳云应声走到案前,拾起毛笔,略一思索后,笔走龙蛇,将现有的骑兵数量、马匹配置的数目、齿岁范围、战马缺口以及饲料储备、马厩改建等急迫需要解决的问题逐一列明。片刻,清单列出,岳云不理会我先前的话,双手呈给我先看,反而把王俊冷落在一旁。

我接过清单。这孩子的心思和缜密细致,令我着实惊讶。没有想到,平日里我和高林、孙彪他们在练兵之余,隔三差五坐在一起讨论的话题,我的一些隐约的担心,还有一些我本来没有想到的方面,尽数都被他留意着,而且件件切实,言出有据。身后,众将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瞟了一眼,自从岳云现身,王副统制的面色便有些阴晴不定。大略看完了清单后,我将其交给了王副统制。他只扫了两眼,也不再说什么,拿了清单率众悻悻离去。

等众人散去,身边再无外人,我拽住岳云,我要知道他怎么会想到去留心这些事情;即便他有心,他还只是个小队长,很多情况他未必能全面了解;我们这些做将官的,倒可谓整日为这些问题操心,但即便是我,都不见得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把那些问题想得如此周全,列得一清二楚。

他小脸一扬,全然没了刚才的沉稳庄重。他得意地告诉我,是那天他在相公那里,碰巧相公正在为次日请黄参议统计全军骑兵配备情况,专门列出要着重调查的事项。他为父亲研墨的时候,已经把清单内容默记下来,回营后,他只不过按照父亲的清单,逐条查了一下我这里的具体情况而已。

我恍然大悟,挥手就是一拳:“我道你这臭小子有多大能耐,居然想到大家头里,原来是照抄都统制的清单!”

岳云哈哈一笑,灵巧地闪身避开我的拳头:“若非如此,将军可敷衍得了王副统制?”

“不过这样一来,王副统制可要露脸了。他把你那个清单报上去,都统制要查的内容都在上面,倒好像是被他先想到了。”想到这里,我有些不服气。

岳云看着我直笑:“杨将军,清单是爹爹亲笔列的,知道内容的只有三个人,我刚才连一个字都没有改,顺序也没有变一下,王副统制真的有胆报上去,就算是能过了张叔叔这关,您说爹爹会看不出来?”



事后,高林偷偷地告诉我,当时要不是岳云及时出现,他恐怕就要耐不住自己的性子暴跳起来,用拳头和王俊说话。此前,他并没有和这个清秀文静的岳小官人有过什么特别的接触,他也不清楚到底因为什么,小官人要这样刻意地维护他。他只知道,这一次,小官人出面干预,不仅让他本人逃过了妄言惹出的祸事,也让我免了对下属教导无方的过失。每次提起来这事,他对岳云是心服口服。“别人敬俺一尺,俺就要敬他一丈。”他最后这样对我说。



紧张艰苦的练兵之外,便是相对枯燥的军旅生活。岳家军规定,每十天每个战士可以轮流放假一天。自然放假的这一天,就成了年轻的兵士们训练之余最渴望的日子。这天黄昏,我到江边给我的追月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牵马回营后,我回到后帐内,想着孙彪近来又有怨言,总是为了一些琐碎事和别的将领闹得不愉快。如何把这些事端平息下去,同时兼顾老部下的面子,也是让我挠头的事。

天色逐渐暗淡了下来。我心里有些烦闷,没有吩咐掌灯,只是在昏暗中独坐。周遭寂静无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箫声。是岳云?我奇怪,今天应该是轮到他放假的日子,一大早便见他蹦蹦跳跳地去牵了踏雪,离开了营房,按照规定,放假士兵回营的时间在当晚亥时之前,现在晚饭还没有开,他怎么就已经回了军营?

我走出大帐,朝着岳云的帐篷走去,果然箫声是从那里传出。我立在帐门口听了一会儿,箫声低回呜咽,令人柔肠百转,我虽然不通音律,也还是听出了箫声中的抑郁和感伤。

我正要迈步进帐,“杨将军!”身后一声低低的呼唤叫住了我。我停了下来。转头望去,是岳安。

岳安把我带离到三丈开外的一棵树下。他一脸愁容地说:“杨将军,大公子正生着气呢,您可别再去惹他……”

我将信将疑,半开玩笑地问:“岳安,全军上下,谁敢给小官人气受?”

岳安唉声叹气地答道:“杨将军,今日轮到大公子休假,他本是高高兴兴随老爷一起回家看老夫人和夫人的,谁知为了点小事,老爷责备了大公子,大公子一气之下,便独自跑回了军营,连晚饭都没有吃。老奴跟着跑过来,可他……唉!”

“这就是岳云的不是了。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在想,相公平日里令人敬畏,我也很少有机会和他谈论治军以外的话题,但自从上次在沅州城外的小树林被我撞见,我觉得,相公还是非常疼爱这个长子的,究竟是什么事情,让相公对爱子严词厉色,最终破坏了难得的一次合家团圆?

此时,我才看到,岳安的手臂上,还搭着一件淡青色衣衫。“咦,这不是……”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件麻布衣衫,就是数月前,夫人亲手给岳云做的那件新衣。衣衫上折痕尤在,显然从未被穿过。

岳安见我望着他手臂上的衣服,便问:“杨将军见过这件衣衫?”我点点头。岳安连连指着衣服:“事情的起因便是它!”

我见四周无人,伸手拉着岳安转到树后:“岳安,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岳安摩挲着手里的衣服,又叹口气:“这是夫人在几个月前给大公子亲手做的新衣,让我带到军营里来。谁知道大公子一直把它放在一边,根本没有穿过。今日回家,夫人偶然问起,老爷得知此事,便把大公子叫到书房问话。杨将军,不要看大公子生得文静秀气,知书达理,平日里连对我们下人说话都是和风细雨的,可要是真犯起倔来,谁劝也不行,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老爷问他缘由,他也不解释,也不做声,就这样三问两问,总不见回声,老爷气恼,话说得重了些,大公子一句话也不说,就红着眼睛跑出来了。我没拉住大公子,便赶忙跑进去看老爷,就见老爷气得一个劲摇头,在书房里来回走,连声叹着:‘你要走便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索性就不要再回来见我!’”

我知道,岳相公生活简朴,治家严谨,家人孩子不得穿着丝、棉衣衫,岳云能得一件细麻布新衣,想必已是十分难得,这孩子何以如此不懂事,不加珍惜?

“岳安,你把衣服给我,我去问个究竟。”我伸手便去拿衣服。

“杨将军,使不得!”岳安急了,连忙摆手,阻住了我的去路:“老奴也只是随便说说,杨将军切莫当真去责怪大公子!老爷是好人,大公子也是好人,他们父子相依为命,老奴这些年一直都看在眼里。今日在将军这里多唠叨了两句,是因为他们父子两个拌嘴,闹僵在这里。偏偏两个人都是犟脾气,老奴劝了这个,却劝不动那个,可我实在不忍看见他们父子伤心哪!”

“杨将军,岳安伯伯。”不知道什么时候,箫声停了,岳云已经来在了我们身后。他的眼圈还有些红,神色黯然,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他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粗布夹衣,秋风吹拂下,衣襟飘起,显得过于单薄,整个人似乎都在微微地颤抖。

面对眼前这个神情凄楚的孩子,我无法狠了心再来指责他。岳安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大公子,别怄气了,老爷当时也是一句气话,你千万别当真。刚才你前脚跑出门,他后脚便后悔了,让我赶紧过来追你回去。乖乖的,和我回家去,总得把晚饭吃了,老爷夫人还等着呢。若不见你,老夫人又要挂念。她要是问起来,你让老爷如何说呢?”

几句话,岳云的眼泪似乎又要涌出,他把脸转过去,深深咽了几口气,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不必再说了。刚才是我不好,不该把衣服扔给你,又推你出门。把衣服还给我,你回去吧。麻烦你告诉奶奶,天已不早,我今晚在营中还有事,就不回家了,下次回家再多陪陪她。”

岳安不情愿地走了。临走,他再三嘱咐岳云,让他吃好睡好,又让他下次早些回家。我送他到营门口,他回头又叮嘱我:“杨将军,大公子从小吃了不少苦,他身子弱,军营里整日骑马训练辛苦,老夫人和夫人都担心他吃不消。老爷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他心里也不安生。将军若能关照些,便请关照些则个。”

我点头,送走了岳安。回来后,我心里不放心,就又返回到岳云那里,却得到巡逻的士兵报告,说小官人一个人离开,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在营外找了两圈,均不见岳云的踪迹,只好又回到自己帐中,就这样忐忑不安地过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我早早洗漱完毕,来到岳云的帐中看他。

岳云刚刚起床,正在穿衣。见我进来,不及整理,连忙起身。仅仅时隔一夜,他双眼微肿,明显曾经哭过很长时间,嘴唇干裂,两颊潮红。我不由得担心起来,走过去托起他的下巴,伸手试他的前额。果然,这孩子额头滚烫。

“你发烧了?”我抓住了他的肩膀。

“好像有点。”岳云向后挣着,退了一步,他有意回避我的目光,嗓音也哑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有没有叫军医官来看过?”我抓住他不放。

“没事,我经常这样的,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还是在躲,想要挣脱我的手,挣了几次,终究敌不过我力大。他开始喘。我望着他满面病容,忧虑万分。

“我去告诉相公去,说你病了。” 我下了决心,放开手转身就向外走。

“杨将军!”他反手抓住了我的手:“别告诉我爹,我求您。”

话没说完,他咳嗽起来。又竭力想忍住,脸憋得通红。

“不行,你病得不轻,我不能不告诉相公!”我不由分说,一把抱起他,把他放回到床上,又替他脱下外衣,盖好被子。岳云身上也是滚烫的,他咳嗽得更加厉害,也没有再用力挣扎,可是抓着我的手始终没放开。

“杨将军,我,我求求您,别为我的事去打扰爹爹!他已经、够忙的了。”岳云急促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与此同时,泪水滑落下来。

由于用力,他握着我的手指发白。我轻轻掰开他的手指,把他的手放到被子下面,又替他擦去眼泪。过了许久,岳云喘得好些,努力睁着无神的眼睛:“别告诉爹爹。我睡一觉就好了。也不要去找医生,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我不要他们专门来照顾我……” 他精神萎靡,嘴里还在喃喃地说着。

“好,我谁也不去找,谁也不告诉,就在这里陪你。你先好好睡一会儿。”我知道这孩子好强执拗,若不答应他,他势必不肯休息。我坐在他的床边,轻轻地拍打着他。岳云见我不再坚持,终于安静了些,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他颈上有一条红色丝线,挂在上面的一枚小小的白玉云纹挂坠斜斜地垂落在一边。

就这样过了片刻,岳云没有什么动静,呼吸也渐趋平稳,看样子已经睡着了。我悄悄起身,他也没有醒,我便走出帐来,打算去请军医官来替他诊治。刚走出帐篷,武平迎面跑来,通知我有一批战马运到,高林请我过去一同过目。

我回头看看,犹豫了一下,转身吩咐武平去请军医到岳云帐中来,为他看病,我让他一直陪着岳云,有什么事马上通知我,嘱咐完毕,才飞身上了追月,打马扬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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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涛小筑 发表于 2007-3-27 15:55:42 | 显示全部楼层
众人拾柴火焰高,再来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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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7 20:55:30 | 显示全部楼层
[铁骑] 下

接近午时,我和高林才把马匹看好,并办完了交接。眼看着天当正午,我心里惦记着岳云,也不知军医官是否已经给他诊治过,这孩子的烧退了没有。我匆匆交代了高林几句,便打马往回赶。还没等回到自己的营房,我就看见远处烟尘滚滚,一骑快马向我这边奔来。我勒住缰绳,等待那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张统制的亲兵郭进。

郭进不及下马,就在马上拱手见礼,告诉我张统制有急事找我,让我立即随他去见他。看他的神情,我知道一定有急事,便不再多问,跟着郭进来到了张统制的大帐。等我迈步走进,我看见张统制正背对着门口,我隐隐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

“杨将军来了?”张统制回转身来。他的剑眉拧紧,看见我,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虽然说话的语气还算镇静,但我看得出,他是在强压着怒气。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心地问道:“张统制急急地唤了末将来,不知为了何事?”

“杨将军,我当初答应把岳云借调给你时,可曾对你说过些什么?”张统制的态度生硬,声调如寒冰一样刺骨。

我猜想,他一定是知道了岳云生病的消息,心里恼我没有好好照顾他。

“回统制,末将记得,统制吩咐末将不能因为相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又欠岳云一个人情,便放松了对他的要求。”我心中有愧,可是不得不回答他的提问。

“那么你是怎么做的?”

“我?”我愣了一下,“末将日日督促军士们刻苦操练,岳云也勤于弓马,未见一丝懈怠。” 我隐约觉得,事情似乎并非是我想的那样。

“好一个未见一丝懈怠!”张统制冷笑。“一身轻装,闲坐在演兵场外,无所事事,这也算是勤于弓马,毫无懈怠?”

我不解:“张统制,您这是……末将不懂您的意思。”

“你不懂?!”张统制的声调提高了,脸也由于愤怒而扭曲。“那我就给你说个明白!今天上午我陪同都统制来视察骑兵训练,将士们个个身着重甲,练习冲坡,唯独岳云身着轻装,坐在一旁。同样是骑兵,他何以如此特殊?若非是你有意放纵,他怎敢如此松懈?”

“岳云?”我大惊失色,早上离开他的时候,这孩子还在睡觉,我已经吩咐武平用心看护,怎么他就会跑到训练场去呢?

“……回统制,末将……末将和高林今早去营外交割新到的马匹,现在还没有到训练场去看。不过……”

“不过什么?更有甚者,相公见他偷闲,心中已是不悦,便命他去换了重甲,给大家示范。他果然动作不得要领,在冲坡时摔下马来!杨将军,难得相公这样看重你,还委你以重任。这便是你管教出来的小官人?!这便是几个月来你训练出的骑兵么?!杨将军,你倒是解释解释给我听啊?”张统制怒气冲冲,话锋锐利。

我的头嗡的一声,心知不好。落马,虽然在我们日常训练中并不希奇,但岳云本来有病,身子虚弱,摔伤恐怕在所难免。想到这里,我已经没有心思理会张统制后面的话,只是急切地问:“统制,岳云现在怎么样,摔得重不重?”

张统制闻言,再一次冷笑。“摔?杨将军,你才来不久,大概还不知道都统制的脾气。落马本寻常事,但偏偏今天落马的是他的儿子!偏偏恰逢他疏于训练,当众偷懒,你是可以包庇纵容他,但都统制不行。既然被他撞见,你道他会怎样处置?”

还没参加岳家军时,我就知道岳飞治军极严,曾经为一束草斩杀一名士兵。这次岳云落马,他是会从轻发落还是从重处罚,我心里没底。我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堵了块大石头:“都统制他,怎样处置了岳云?”

“斩首。”

张统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在我听来有如晴天霹雳,我怀疑我听错了,训练落马就斩首,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

越来越沉重的不安和隐约的恐惧在我心里堆积,我竟笨拙地咧开嘴笑了起来:“统制,别吓唬我,这种事情可不能随便说……”  

张统制愈发恼火:“杨将军,我这个样子,像在和你开玩笑?”

我的心沉了下去。“您是说,都统制真的下令……不,不!”我脑子里一下子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愣了刹那,我不顾一切地抓住统制的手臂叫喊起来,“统制,不对!这件事不对!岳云他今早还在发高烧,他根本不可能去演兵场!再说,他平日骑术很好,若非生病,他不可能这么轻易掉下马背!都统制、统制,你们为什么不先去查查呀,事出有因,你们不能这样武断,冤枉了这孩子!”我语无伦次地说到最后,话音已经颤抖,再也组不成句子。

“你说什么?”张统制猛地转过身来,抓住了我,“岳云在生病?”

“是……今天早上我发现他发烧,让他卧床休息,可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跑到训练场去?早知道这样,我何必去看什么战马,我若是留在他帐中陪他,还怎么会出事……”这突然的变故,让我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我跺着脚,徒劳地自顾自说着,丝毫没有留意张统制已经脸色大变,他一把推开了我,大踏步地匆匆离去。我住了嘴,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担心着岳云,可又没有得到统制准许我离开的命令,我茫然站立,不知如何是好。  

“杨将军,杨将军!”旁边有人叫我。我从失魂落魄中惊醒,是郭进。“杨将军先别着急,都统制下令将小官人斩首,统制和其他将官全都跪下求情,说小官人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死,都统制见众人求情,便改令杖责一百。”

“杖责……一百?这么说,小官人他没有被斩首,都统制改了杖刑?”我怕我听错,再次向郭进确认。据我判断,斩首的话,或许只是都统制一时激愤,冲口说出,大家求求情也就免了;可杖责一百,绝对是他冷静之后做出的决定。都统制一向令出如山,想到岳云要面对的重罚,我的心揪了起来。

“是的。死罪是免了,可是这顿军杖,小官人却逃不过。行刑的时候,两个大汉轮番打,他咬牙忍着,一句疼也不喊,眼泪和着汗水往下流,他还是个孩子,哪里扛得住,才打了三十几下,就昏过去了。统制和各营将官于心不忍,再次跪下求都统制法外开恩,见都统制不肯答应,连我们和正在训练的几百名战士,都齐齐跪了下来……” 郭进忧心忡忡地说着,眼睛都潮湿了。

“后来怎样?”我急着追问。“都统制可曾答应赦免?”  

“后来,”郭进的嘴唇也在微微抖着,似乎回忆当时的情景,仍然让他心有余悸,“我看见都统制脸都气白了,他浑身直抖,双眼发红,半天说不出话来。面对着我们的苦苦哀求,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弯下身,哑着嗓音请大家都起来。”

“这么说,都统制免了岳云的杖责?”我心头的大石似乎轻松了些。真的打足一百杖,别说岳云,恐怕七尺壮汉都难以支持。

“当时,就听都统制说,‘国家危难,金人屡犯我边境,岳飞自幼立志驱逐鞑虏,收复江山。此刻练兵,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大举北伐,迎请二帝还朝。若平时在训练场上就稀松懈怠,对军规视若罔闻,怎么能练成沙场上的钢铁之师,前驱杀敌?!我若是因岳云是我的儿子,便有意姑息纵容,又怎么能服我军千万之众?!惩戒岳云,也是要给其他训练偷懒,心存侥幸的人做个警示,我心已决,你们休要再求。’”

我绝望了:“郭进,都统制最终还是……”

“是……都统制命令,等小官人苏醒,接着打。小官人衣服裤子上面渗出条条血印,连行刑的士兵都不忍心再打下去,可是都统制背过脸去,连看也不看。勉强又打了二十余下,小官人再次昏死过去,没了声息。这次统制拦住行刑的士兵,向都统制拼死求情,说再打下去,小官人的命就保不住了,总不能拿对待大人的刑法,施加在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身上。作为长官,对属下疏于管教,他本人也当受罚。他愿意替岳云挨下剩余的几十杖。正在僵持的时候,还好王横将军来报,说有朝廷官员送来紧急公函,请都统制马上回去,都统制这才作罢。”

我已经记不起到底抽了追月多少鞭子,我只记得追月不住地嘶鸣,耳边的风声吹过,排排树木飞快地向我身后掠过。汗水顺着额头、鬓角流淌下来,流到我的眼里、嘴里,我胡乱地抹了抹,只是一味地催促追月快跑。好容易进了营门,我飞身跳下坐骑,把缰绳随手一扔,大步流星地赶往岳云的帐篷。

远远地,我看见帐门口聚集了近百名士兵,他们有些是岳云那个小队的,有些不是。见我一路跑来,他们默默地闪开,自觉地让开一条通道。走到了门口,我手心脚心都冒出了汗,背后湿透的衣衫,冷冷地贴在了肉上。

与外面燥热的骄阳相反,此刻,岳云的帐内一片寂静。两名军医官正弯着身子,一点一点地用蘸了盐水的软布为岳云擦拭着杖伤。岳云一动不动地俯卧在床上,脊背、臀部和腿部布满了一条条凸起的红色伤痕,不少地方的皮肉已经绽开,有士兵不断地端来清水,又端走盛满血水的木盆。

我的手心全是汗,喉头也发紧,一步一步地走到岳云的床前。

岳云的小脸半埋在枕头里,黑发散落,覆盖着他不见血色的脸。我替他拂去垂在面前的一缕黑发,没有生气的面庞上,是闭起的双眸,和咬紧的嘴唇。随着军医擦拭伤口的动作,他长长的睫毛微微抖着,睫毛下面,隐约闪烁着泪光。他的左臂弯曲,枕在身下,我轻轻一拉,没有拉动,原来他小手握拳,紧攥住颈上的红丝线。我小心翼翼地摊开他的手掌,那枚白玉云纹坠子,在他的手掌心硌出深深的红印。想必他受刑负痛时,一直紧握着那枚玉坠。

岳云昏昏沉沉地睡着,我心痛不已,但也明白,自己此时帮不了他。我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发现武平哭肿了双眼,畏缩在角落里,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大人处罚的孩子。

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把武平叫出来,远远地走到一边。没等我开口问话,武平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俯身跪倒在地。

我叫他起来,武平抽抽嗒嗒地向我诉说:“将军,都是我不好,在小官人面前多嘴,惹得小官人受罚。”

我拍拍他的肩头,让他慢慢地说。武平擦了一下眼泪说道:“上午,将军走后,我便按照吩咐,去请了军医来为小官人看病。军医官看过后,说是小官人因为夜里没有休息好,受了风寒,就开了退烧的药方,让我去药房抓药。”

我想到昨晚岳云独自出营,必是心情郁闷,又彻夜未眠,受了凉,才发起高烧。

“你就该去抓了药,煎好了服侍他服用才是。”

武平点点头:“是,我把药熬上,便去看看小官人。他正巧醒来,我就陪小官人说了会儿话。没想到,听了我的一番话,小官人便强撑着起了身,说是要到训练场去。我拦都拦不住。”

“你对小官人说了什么?”

“也没有什么啊,”武平满腹委屈,“我就说,杨将军和高将军今天上午要去验收新到的一批战马,所以今天督导训练的只会有孙将军一人了。哪料想我随口一说,小官人竟认了真,说他要先过去看看。”

我明白了岳云为什么会不顾病痛跑到校场去的原因。是孙彪。我平日也没少教训孙彪,但他生性懒散,对军队训练方面,一直不太上心。岳云肯定也是知道孙彪不牢靠,才硬撑着要去校场。

“即便他要去,你也该让他先把药吃了,再去不迟。”  

“我也是这样劝的,可小官人说,他只去看看,若是无事,便再回来用药休息。他草草梳洗完毕,我陪他走到训练场边上,兵士们见小官人来,都很高兴,别看小官人只是个小队长,可平时他在的时候,弟兄们都当是都统制亲临,训练起来就更加认真。见大家这样,我们当然不好意思马上就离开。可小官人只在太阳底下看了一会儿,就直冒虚汗,脸色煞白,我赶紧在场边找了块干净些的高台,让他坐下先歇一歇。哪曾想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张统制陪同都统制来巡视。”

“都统制和统制,就没有叫他过去答话?”我心想,当时若是岳云上前答话,或许他二人能在近处注意到岳云神色有异,后面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

“没有啊。当时在场监督训练的将官只有孙将军,是孙将军迎上去,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我就远远地看到张统制示意要走,都统制却用马鞭指向小官人,对着孙将军说了句什么,后来孙将军就过来了,说都统制令小官人换重甲,为大家做示范,骑马冲坡。”

一定是这个孙彪答言不慎,才惹出来的祸事!我心里暗骂。

“我一听就急了,刚想对孙将军说明情况,小官人却拉住我,对孙将军说,‘我去’。我们为他换上了重甲,又牵来了踏雪。我记得我帮小官人穿铠甲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闭着,额头上全是冷汗,后来一直到我把他扶上马,他才睁了眼睛。我拉住马缰绳,劝他去和都统制说出实情,可他板着脸说,他能行,谁也不许去找都统制。他病得不轻,腰身直起来已经很费劲,根本无力再说别的话。没办法,我只好捏着一把汗,看他离开。小官人真是倔强,跑马时,他硬是一直撑着,没露什么破绽。若不是最后一个下坡踏雪高兴了,撒起欢来,连蹦带跳地直冲下去,小官人再也拉不住,他也不会……”武平带着哭腔说道。

我长叹。踏雪是匹西域良马,高大威猛,性子顽皮暴躁,眼中只有小主人,除了相公和极少数相熟的人,没有别人能近得了它。平素踏雪和小主人虽有默契,但此时岳云力弱,对踏雪的掌控大打折扣。我暗自叹了口气,让武平下去。武平还想对我说些什么,我又安慰了他几句,他才低着头走开。

我走回到岳云帐前,命令在外面守候的兵士各自散去。离开前,一个年纪稍长的兵士站出来对我说:“杨将军,小官人平日操练如何,我们大家心里都有数。今天不慎坠马,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却受到都统制重罚,大家心里全都不好受。都统制的一番苦心,我们都领会,大家一定会加紧刻苦操练,决不怠慢。我们位卑言轻,只能求杨将军代我们向都统制求情,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宁愿替小官人受过,也不要看见他再责打小官人了。”  

“好了。”军医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床上的岳云呻吟出声。我奔到床前,俯身去看他。他依旧紧闭双目,面色更加苍白,嘴唇微微张开,干裂的下唇上,有一排牙印,渗出血来。

岳云一直昏迷,人事不省。我在他身边一直守候到掌灯时分,看这孩子情况还算稳定,便站起身来,出了帐,嘱咐武平细心照看后,才往自己的帐篷走去。

半路上,我遇见巡营回来的孙彪。他叫住我,询问岳云的情况。我简单说了一下,他抹抹嘴“嘿”了一声,凑到近前说:“岳飞还真忍心下这样的手。我都怀疑岳云是不是他的亲儿子。”

我听他话里有话,也正想找他问个明白,便站住了脚:“我也正想找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和都统制、统制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孙彪挠了挠头:“咳,其实,今天早上我也就是稍微晚到了那么一点,等我赶到,岳云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想反正有他看着,也没啥事,就没太留意,后来岳飞、张宪他们来,我跑过去支应,他们看见岳云坐在场外,问他为什么不参加训练,我这才想到岳云确实没穿铠甲,不过这算得了什么呀,就随口一说,小官人还没开始训练呢。再说,冲坡太简单,他也不用再练。我本来想,夸夸岳飞的儿子,岳飞一高兴,不就糊弄过去了嘛。那个张宪首先就皱了眉毛说,‘让他起来,跟大伙一起练!’然后就请岳飞到别的地方再看看。哪料到岳飞就是停着不走,他脸沉下来,用鞭子指着岳云说:‘他既然已经不必练了,就让他给大家做个示范。’”

“孙彪啊孙彪,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信口胡说,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事!”我心里恼怒孙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指着孙彪张嘴就骂。

“大哥,我又怎么知道,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要是当年在曹大帅手下,哪里算个事儿啊,可岳飞偏偏抓着不放,连自己的儿子都敢往死里打。”孙彪辩解着。我本要接着训斥,可心想祸已闯下,再骂他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只得忍住怒火,挥挥手让他走开。

仅仅半日,我的案头已经积压下不少的公文。等我处理完手头上的急事,已经是深夜了。帐外蛙声此起彼伏,秋虫唧唧,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让我难以入睡,想着岳云伤病交加,便重新穿了衣服,披着皎洁的月光,往岳云的帐篷来。

走近帐篷,我听到里面似乎有些动静。这么晚了,谁在里面?我警觉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轻轻地掀开帐帘。一个熟悉的身影默然坐在岳云的床头,手里正拿着一条浸湿的丝巾,轻轻为岳云擦拭着身体。岳云乌黑油亮的头发披散开来,还散发着潮湿的清香,显然是刚刚洗过。那人一点一点地擦着,从额头到脸颊,到手臂,再到背部……他擦得很认真,很仔细,动作缓慢轻柔,好像在精心擦拭一件名贵的瓷器,生怕碰疼了岳云。我被这眼前的一幕感动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就这样看着。

擦拭完毕,那人把丝巾放到旁边盛着热水的木盆中,又从枕边拿起一件干净的细棉布内衣。我快步走上前去,伸手帮他。他抬头看到我,略显意外,随即微笑着点头致谢,我们一起小心翼翼地替岳云穿好衣服,再盖好被子。等到忙完了这一切,他已是一头汗水。直到此时,他才转头笑了一下,伤感地对我说道:“云儿喜欢洁净,今天他流了不少汗,我来,只是想替他擦洗一下,换件干净衣服。我……我想了这半日,竟想不出,除了这个,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跪下去,羞愧难当:“都统制,是末将不中用,没有照顾好小官人,辜负了您的信任……”

相公弯腰扶起了我。灯光下,我注意到他虽然强作笑容,态度也和蔼,但他的脸色很差,神情也疲惫。

“杨将军说哪里话!这么晚还赶来探望,我代云儿谢谢你。我请武平帮忙送了几次热水,就
就让他先回去休息了。现在这里,没有什么都统制,只有云儿的父亲。”

我一震。抬头望去,相公的双眼已经蒙上了一层薄雾。他坚毅俊朗的面容,写满了忧虑、悲伤和自责。我实在很难想象,眼前这个怀着愧疚之情的慈祥父亲,如何能在今天上午,当着几百将士的面,痛责儿子,毫不留情。

我请相公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给他倒了一碗茶水。

直到茶水冷了,相公也没有喝。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好长时间,视线仍旧不肯离开床上昏迷不醒的儿子。

“张宪都告诉我了。” 许久,相公转向我,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接下来,他低头,又是沉默。我可以想象,他在听到张统制的报告后,震惊懊悔到什么程度,将心比心,在焦虑和期盼中度过的半日时光,对于一个父亲来讲,会有多么难熬。

思量半晌,相公才又开了口:“云儿小的时候,娇憨可爱,母亲和我都很宠他。建炎二年,相州沦陷,我和家人失散,他那时才八、九岁,小小年纪,便要学着独自照顾祖母和弟弟的生计,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担了多少惊吓……”相公眼望着儿子,缓缓地说到这里,喉头已经有些哽咽。他停顿了一下,缓了口气,接着说道:“等到三年多后,我把他们寻找回来,我才发现,我那云儿,已经……已经长成了。记得重逢那一天,周围热闹非凡,他只是远远地站着,盯着我看,就是不肯过来。等我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他半晌才哭出声来,随即便晕了过去。我抱着他,他的手是那样小,臂膀是那样柔弱,可是即便晕去,还是死死地抓住我,把我的手臂都抓出血来。我知道,他是怕我再离开他。”

听着相公的叙述,我的眼睛也模糊了。“兵荒马乱的,相公能够再次举家团圆,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此时此地,我不知道如何来安慰他。

相公轻叹了一声,“他才十二岁,就缠着我要从军,我知道是为什么。我答应了他。在外人面前,我是统帅,他是士兵,为了整饬军纪,也为了避嫌,我只能比别人更加严格地对待他。对国家,对社稷,对中原的父老乡亲,我坦坦荡荡,可唯独对云儿,我,我心中有愧……他小时候,本来健康活泼,可那三年,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却没有照顾他半分,我……每次看见他和健壮的弟弟站在一起,我这心里……如同针扎一样难受。在军营,当着众人的面,我无法多给他一点关爱,即便是想为他做些小事,也只有等到夜深人静,周围再没有外人的时候。云儿从未抱怨过,他生性倔强,宁可自己生病受罪,也不愿让我多为他操心。我深知他的委屈,我知道我欠他的太多,或许永远也无法补偿;我经常在想,我这样待他到底对是不对,我这个父亲是否太过无情,允他幼年从军,是否根本就是个错误……”说到此处,相公再次哽咽,说不下去。

我第一次听相公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他平素言语不多,神思内敛,此刻若非情到深处,决计不会如此动容。

“小官人是个好孩子,他一直很努力,也很优秀……”我由衷地说。

相公缓缓地笑了一下,他望着我,眼里满含感激:“张宪来告诉我你要借云儿的时候,我便知道,我没有看错人。张宪随我时间长,尽管严格督导,却始终心存顾忌,担心云儿会出意外,不敢大胆放手让云儿去闯。杨将军性情直爽,光明磊落,又知人善任,云儿在你身边,能学到不少东西,我很放心。”

我站了起来:“相公……”相公对我的信任,一时间我不知用什么言语来感谢。

相公也站起身来。他歉然地说道:“杨将军见谅,这些话憋在我心中很久了,一直无人诉说。今晚忍不住在将军面前吐露,倒叨扰了将军休息。夜已深了,我要回去了。我不能常来,今夜一时心切,也就顾不上许多了。只是违规之举,不可再犯。云儿的一切,还要拜托杨将军费心。”他说罢,向我深施一礼。我这才注意到,相公今晚是独自赶来,并未带一个随从,也特意着了一身深色的轻便服色。我想,他原是不希望被人撞见的。

相公没有让我相送。走开很远了,他站住,回望向我这边。片刻之后,我目送他孤寂的身影匆匆在茫茫夜色中隐去。抬头仰望,皓月当空,洒落一片银白。深蓝色的天幕,只有寥寥几颗晨星,在一闪一闪地放着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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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8 14:47:37 | 显示全部楼层
[冰释] 上

昏迷了整整两天之后,岳云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时分,苏醒过来。听完了武平气喘吁吁的报告,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尽早把这个好消息亲自去通知相公。在中军大帐门口,张保告诉我,相公正在和一些高级将领议事,可是当他得知事关小官人,二话不说马上进去通禀。等我走进中军大帐后,眼前的气氛,让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大帐里一片肃静。相公坐在帅案后面,参议官李若虚站立着,手中拿着红、蓝两色三角旗,大帐当中,挂着一幅地图。旁边还有薛参议官以及其他几位重要的谋士,武将有张宪、王贵等三、四人,他们显然是在召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见我进来,大家停止了讨论,近十双眼睛都转向我。  

相公问我什么事。或许前两天没有休息好,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除了略显憔悴,我看不出他见到我之后的神态与平日有何不同。

“报,报都统制,”我有些结巴,“小官人他,刚刚醒过来了。”

我一语既出,帐内众人均面露喜色,张统制尤其显得高兴,他转身对相公说:“谢天谢地,这下大家都可以松口气了!”

相公望着张宪微微一笑。他转而对我说道:“多谢杨将军专门赶过来相告。将军这几日受累了,骑兵训练十分辛苦,一定要注意身体,回头让伙房做些好菜补一补。等过一阵子,恐怕就要打仗,有的是需要将军出力的时候。若无旁的事,就请先回去歇息吧。若虚,来,我们继续。”说罢,便又埋头看起了桌案上摊开的战报,再不多看我一眼。

这些不是我想听到的话。我原本以为,相公会很高兴得知这个消息,至少他告诉我,他什么时候会去看看岳云,或是有什么话要转告他。但他除了嘱咐我休息,什么也没有说。我心有不甘地站在原地,直到我意识到,统制在用眼神连连暗示,我该离去了。

我有些失落地退出中军大帐。回到自己的营中,我远远看着那边岳云的帐篷,却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他刚刚醒来,此刻最渴望的是亲人的陪伴和抚慰,而我却没能把他的亲人带到他身边。我该如何面对那孩子?他若问起父亲,我该如何回答他?天色开始暗淡了,我咬了咬牙,终于把缰绳扔给了旁边的卫兵,向那顶小小的帐篷走去。

岳云卧在床上。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睁开了眼:“杨将军……”

我奔过去,抓住了他的手。他的小手冰冷。他没有力气抬头,深黑的眼中,纯净的目光望向我,令我不敢直视。

“刚刚下操?”他问。  

我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只是点了点头,抬手拍拍他的面颊。

“杨将军,你的手,好多手茧。”他笑了一下。每说一句话,便忍不住要喘息。我的心揪得疼。

我低下头来,摸着自己的手茧,自嘲地说:“一天到晚舞枪弄棒,还能指望有你那样摸笔杆子、吹箫的手么?”

“爹爹的手,也有手茧。”他幽幽地说,眼睛望向前方。

我怕谈这个话题,怕他追问他父亲的消息,赶忙站起来:“对了,你两天没吃东西,一定饿坏了吧,我去伙房看看,叫他们给你端碗米汤来。”说罢,我逃一样地跑了出来。

最后的霞光隐去了,天边的云层变成了深灰色。

深夜,守更的梆子已经敲过三下。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武平进来,请我宽衣休息。我知道他下午一直在守着岳云,正要询问他岳云的情况,帐帘一掀,张统制身披黑色的斗篷,闪身走了进来。武平见状,赶紧退下。

“我刚刚去看过岳云了。”张统制的开场白总是这样的直截了当。

站在这个黑衣将军面前,我总是感到泰山般的威压。这种气势,让人感到,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说,岳相公是在儒雅平易中自然显露出来威严,那么眼前这个人,则以他全身散发出的犀利气势,咄咄逼人。对付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

张统制坐了下来。他随手拿起我案上的一条镇纸把玩,并不抬眼看我:“需要给他补一补身子。另外用些好药。他太虚弱。”  

我答应着。我告诉他我已经派了营中最好的军医官随时看护,也吩咐过伙房专门为他做些可口的饭菜。

“相公夫人今天上午来过了。”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我恪守我的原则,静等着统制说下去。

“她也把我请过去,当着相公的面,问了岳云在军中的情况。她态度坚决,说奉老夫人命,要接岳云回家,好好调养。”

平心而论,岳云目前的状况,如果能暂时回到家中,静心养病,或许他能恢复得快些。

“杨将军以为如何?”张统制手中的镇纸,一下一下轻敲着桌面。

“哦……末将以为,岳云如果回家休养,有老夫人、夫人精心照看,怎么也比留在军营中强。”虽然没有料到统制会问起我的意见,我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统制抬眼看了看我,没有再说话。他的眼神深不见底,只是拿着手中的镇纸反复在桌面上轻敲。

我见他不语,试探着问:“统制,那相公是如何说的?”

“相公只是说,岳云现在身上有伤,不能移动,等过两天再看。”张统制的手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镇纸。

“老夫人和夫人,一定是埋怨相公不讲亲情,下手太重,才要接岳云回家。”我小心翼翼地揣测着说。

张统制深深地点了点头,握紧了镇纸:“老夫人和夫人的心情,谁都可以理解。可是相公的心,又有谁懂?他的心事,又能和谁去说?他打岳云,令多少人胆寒,说他这个当爹的连自己的儿子都敢杀敢打,还有谁再敢偷奸耍滑?岳云这次挨打,虽说是对全军都有震慑,可你以为相公听到别人说他六亲不认,真的无所谓?你我都是做父亲的人,设身处地想想,你真觉得,那杖打在自己儿子身上,相公他能无动于衷?那天,还好张保机灵,没有让我多做暗示,通知王横赶来,还编出个什么朝廷文书来,我喊他们住手的那一瞬,相公几近虚脱。幸亏我离他近,把他扶住。别人只道是我把他强行拉走,实际上,我是把他勉强架上了马背。直到帐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缓过神来,第一句话便是拉住我问,岳云如何了,是否已经得到救治。”张统制说到这里,长长叹息。“我跟随相公多年,什么血腥场面没在一起经历过,相公一向镇定持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样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将,若不是伤心到了极点,怎么会手软腿软,几乎站不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相公的心再硬,也不是铁打的。我暗自叹息,又想起了那天深夜,相公独自面对儿子时的悲伤神情。

张统制没有理会我的沉思,他接着说道:“今天你走以后,他几次走神,虽经他极力遮掩,可是他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这么多年的生死交情,他的眼神和动作,我再熟悉不过,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失态是为了什么,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不是不想来看儿子,只是他身为统帅……不能来,也来不了。”

“可是统制,军规是军规,岳云还小,被打成这个样子,如果连一个亲人都不来探望,我怕这孩子会受不了。今天下午,看着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趴在床上,眼睛总盯着门口,我这心里真不好受。”

“岳云年纪小,受委屈后一时难以承受,也是情有可原。相公没有退路,他做不到的,咱们这些做下属的,不见得就不能做;能分担的,就该尽力替他分担一二才是。”张统制说着,直视着我,目光坚定、果敢。

我体会到他的暗指。我连忙说道:“统制的意思,末将理会得!您就不必操心了,岳云这里就交给我吧,末将一定尽力替相公照顾好他,也请统制转告相公,让他放心!”

张统制点点头。他放下手中的镇纸,站了起来:“我还要去相公那里。等不到岳云的消息,他今夜怕是睡不安稳了。”

临出门时,他拉住我的手,塞给我一个半尺高的瓷瓶。“这是安神医的秘制创伤药粉,给岳云伤口上这个,好得快,也不会留疤痕。相公几次受伤,自己都没舍得用,这次尽数交给了我。”

“我也会经常过来看看的。岳云有什么事,你要立刻先通知我。” 交代完毕,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我不回家!我在这里养伤就很好,为什么要回家?”  

第二天,我亲自给岳云换过了药,把夫人要接他回家休养的消息告诉他,这孩子立即执拗地抬起头抗议,额头的青筋都暴起来。这样的反应,令我倍感意外。

“岳云,你听我说,”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他回家的好处都讲给他听,可他却三下两下把被子拽上来,蒙上了头。

我真是搞不懂。我听人讲过,岳老夫人可是最疼爱这个长孙的。  

不愧是安神医,他的创伤药很快就发挥了疗效,岳云的伤口开始结痂。只是他的烧一直没退,两、三天了,一到下午,他的小脸就烧得红红的,人也昏昏沉沉。

眼看着高烧把这孩子折磨得越来越虚弱,我心里着急,把他这几天的病情跑去告诉了张统制。我等待着他告诉我,是否将此事上报给相公。统制的案头文件堆积如山,帐内不断地有人进出,大事小事地向他禀报,请他定夺。我只能站在那里,看着面前人来人往,我们的谈话被一再打断。我有点尴尬,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等候,还是该先回去,等到他稍微空闲一些再来。终于等到一个间隙,他抬起头来问我:“这几天,你是亲眼看着他把药喝进去的?”

“我?”

应该说,最近几日,我忙于操练,岳云的药,全是武平送过去给他的。我听武平提起过,岳云不肯让武平喂,总是要等武平离开后才服药;我也正在想是否请军医换个药方,因为听武平说,岳云似乎很怕苦,数次把药水全部吐了出来。

张统制听罢,沉吟片刻:“吐?!你随我来!我倒要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哼了一声,甩手走了帐。  

“我已经吃过药了!”岳云俯卧在床上,虽然虚弱无力,但很强硬。

“我刚刚问过,你早上、中午吃了,晚上的还没有。”张统制立在床前,一脸严肃的神情。

“那就放在一边,我等一会儿自己会喝。”岳云趴了下来,神情有些萎顿。

“不行,你当着我的面,把这碗药喝下去。”张统制命令的语气,不容反驳。

“好孩子,乖,起来喝药。”为了缓和统制的生硬态度,我和颜悦色地扶起岳云,把手中的药碗送到他嘴边。刚到近前,他便皱着眉头要吐,我赶紧放下药碗,把床底的木盆拉出来。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木盆内原有的半盆清水,现在已经是一盆黑乎乎的药水了。

“这是你干的?”张统制的声音里隐隐有了怒火。

岳云抓住了枕头,埋下头,并不回答。  

“药太苦了。”我赶紧打圆场。“换了谁,每天喝那么多药,也要恶心得吐了。这样,我去给药加点糖。”

加了糖的药汁,岳云只喝了两口,便再也不喝。岳安也说过,这孩子倔强,即便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哄孩子的招数全都用尽了,他若不肯,也是无用。

我正无计可施,站在一边的张统制已经不耐烦,他把我从床边拉开,自己坐到岳云身边,一把夹起了他。岳云大概没有想到张统制会有这样的举动,又或许一下牵动了身上的伤,他惊叫了一声,又马上闭住了嘴。

“统制!”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我喊了一声,想制止他。张统制并不答话,回身从我手中接过药碗,端到岳云嘴边:“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命令么?你,当着我的面,把药喝下去。现在。”

岳云怔住了。他没有动,看看我,又看看张统制。

“当兵就要有个当兵的样子。自己端着药,喝。”张统制的表情冷峻。

岳云接过药碗,怯怯地望了我一眼,不再逞强,一口接一口地把药喝下了去。喝完,他眼泪汪汪地把药碗还给我,头缩到了被子里。  

“杨将军,怎么不说话?”

我抬头看看统制,还是没有说话。

“你嘴里不说,心里一定是怪罪我刚才对他太过严厉。”张统制的目光如电。

“末将不敢!末将只是觉得,岳云还是个孩子,又生着病,对付小孩子,就该尽量少用带兵打仗的方法。”我心有不满,回答起来也是怨气不小。

张统制不怒反笑。我头一次发现,这个整天板着脸孔的黑衣人,有一口好看的洁白牙齿。

“若非命令,杨将军可有别的什么法子,让他好好吃药,不再强迫自己呕吐,甚至干脆把药倒掉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一生气就不吃饭,生了病不肯吃药,他却不知道这样做,会惹得多少人为他忧虑心焦。”张统制似在跟我说,又似在自言自语。

我陪同张统制走出营门。他从郭进手里接过战马的缰绳,又回过头来:“杨将军,岳云这次挨打,本不是你的错,那日是我看相公为岳云伤神,无法排解,误以为是你放纵了他,便把火气全撒在了你身上。我错怪了你,将军豁达,千万别放在心上。当初相公把岳云托付给我,我自知责任重大,便小心再小心,生怕这孩子出什么事,辜负了相公。没想到,还是冤枉了他,还差点害了他性命。相公虽然不说什么,可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直到现在,我还不敢面对他。怪我自己,明明知道这孩子年纪虽小,心思却不比常人,可就是没往深处想。我当时若是再细心些,把岳云叫过来询问,哪会出这档子事?真是教训哪!”

堂堂前军统制,我的上司,相公的左右手,竟然会如此坦诚地向我赔礼。感动之余,我抛弃了原先的顾虑,说话也更率直起来:“错怪了末将倒没什么,就是小官人无端受罪,他这顿打挨得实在冤枉。本来小孩子受了委屈,和大人们赌赌气也是正常,只是末将偶尔得知,岳云前一天刚刚和相公在家里面为着些琐事起了争执,父子俩正闹别扭,第二天他就被相公当着众人的面责罚,两件事搅到一起,难怪岳云会觉得特别的委屈。”我便把从岳安那里听来的那件新衣的事,说给他听。我对张统制说,凭我的隐约感觉,岳云对那件新衣的态度,有些不合常理。

张统制听罢,半天不再言语。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事关相公家事,我们外人不便议论。此事不要再对旁人提起,杨将军只需注意看护好岳云,不要让他再有什么闪失才好。”

“末将虽说可以天天照顾他,陪伴他,可是心病难医,现在这情形,谁劝他也是枉然。恐怕真正要解开他这个结,只有等相公。”  

“相公……只怕即便是相公来,他这个心结,也是……”统制望望我,没有再说下去。他飞身上马,转头对我说道:“你告诉岳云好好吃药,明天晚上,我还会来。”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的背影,已经在三丈之外。

“我不怨张叔叔。”岳云平静地对我说,“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早些好。”

我用调羹不断地搅拌,好让肉粥冷得快些,一面问他:“你既然知道统制和大家都在惦记着你,盼你的病快些好,为何还偷偷地把药倒掉?”

岳云没有回答我。他闭了眼睛,双手紧紧抓着枕头,咬住了嘴唇。看样子,一定是伤口开始结疤,一阵阵的痛痒难耐。我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说道:“孩子,若是难受,想哭就哭吧,哭出来,感觉就会好过些。”

岳云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我不难受,我不哭。”一只手伸出去,死死抓住了被角。

过了好一阵子,他的手才松开。我看他被伤痛折磨,实在不忍心再追问下去。我端起粥碗,亲自试了试温度,再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大睁着黑黑的眼睛,想着心事。

才吃了半碗粥,他便不肯再吃。我叹了口气。肉粥味道不错,可却怎么也提不起这孩子的胃口。

“或许,夫人说得对,离开军营,对相公,对你,都有好处。”我放下碗。

岳云听罢,转向我:“爹爹呢?奶奶让我回家,爹爹怎么说的?”

“相公对夫人说,去与留,要听云儿的意见。离开军营,云儿当然可以自由自在,海阔天空;而留在军中,他便要和别人一样,不但要出生入死,还要时时处处受军规约束,半点马虎不得。此次受了委屈,并不意味着将来就不再受委屈,一切便看云儿自己如何决定了。”我把从张统制那里听到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他。

岳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把眼睛睁开,对我说道:“我不回家。我不要爹爹有朝一日被人指着脊梁骨说,他的儿子,当了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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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8 14:49:42 | 显示全部楼层
冰释 [中]

相公再没有来看望过岳云。而岳云自从那日被张统制逼着喝药以后,也变得十分配合,再没有抵制用药。每次看着他大口大口地把满满一碗浓浓的药汁喝下去,眉头也不皱一下,我不禁纳闷,这孩子难道就不怕苦?

不到半个月,岳云可以下床行走了。因为暂时不能参加骑兵训练,他便仗着养伤那些日子,和军医们混得熟络,跑到伤兵营那里帮忙。开始还是为军医们打打下手,每日配药、熬药,后来在小伤小病上,他已经可以在大夫们的指点下开出处方。我听姚医官说,从岳云开出的几付方子看,这孩子对药理的了解,绝非初学,有一次他碰到岳云给一个伤寒病人扎针,手法之娴熟,认穴之准,连他这个老医生都要连声称赞。

听着别人对这孩子的议论,我愈发对他感到好奇。我也曾在私底下问过岳云,小小年纪,如何能有这么了不得的本事?他总是笑而不答,然后就借故跑开。

没过多少日子,骑兵训练场上再次出现了踏雪和它的小主人的身影。他比以前更加刻苦,各项课目的考核成绩,也越来越出类拔萃。训练之余,他还是和原来一样,与普通军士们一锅吃饭,一条战壕里打滚,没事开玩笑的时候打闹成一片,只是,就我的观察,几个月来,将士们对他的态度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地起了变化。通过在筠州、广济等地的几次小规模的战役,岳云已经不再是膀大腰圆、胡子拉碴的士兵们要处处保护的小兄弟,相反,他在战场上的表现越来越令人称道,凭借他出色的武功,和超人的机智和勇气,他带领他所在的小队配合其他战友多次立功。我也曾几次给岳云报了战功,可他每次都得不到嘉奖和升迁。张统制说,是相公亲笔勾掉了功劳簿上岳云的名字。就这样,岳云一直到现在,依旧当他的全军年纪最小的小队长。虽然他的个子尚不及大人的胸部,但他却可以让他手下的几十名兵士俯首听命,惟其马首是瞻;同时,他的厚道和善良的本性,让他逐渐在战士的心中赢得了威望。  

近一段时间以来,还有一点让我隐隐担忧的,就是无论是练武空隙,大家坐在树阴下喝水擦汗的时候,还是闲暇时间到南山跑马射猎的时候,岳云很少再提起他的父亲。连每十天一次的休假,岳云都留在了军营,或是独自在训练场习武,或是躲在自己帐中看书。有两次,我看见张保来找过他,可是远远地,只看见他低着头,踢开路边的小石子,张保离去后,我走过去打招呼,岳云却阴沉着脸,一声不响地走开。

我在每日点卯的时候,有机会见到相公。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忙碌,他的身边永远围着一大群人。他这些日子,面色越来越差,眼睛时常有些红肿,和别人讲话时,他会有意转向背风的方向,或是避免直接面对耀眼的阳光。我们几个也曾悄悄地问张统制,张统制只是说,相公最近过于操劳,每天熬夜,睡眠不足。

今天点卯完毕,走出帐后,我留在外面和几个相熟的将领又闲谈了几句,大家正准备各自回营,相公和王贵统制从大帐走了出来。见我还在,相公停了一下,似乎想要问话,王贵统制先开口叫住了我,询问十月十五日全军新兵大比武的准备情况。

我挑了些重点,简单扼要地向王统制汇报。相公在旁边听着,一直没有说话。等我汇报完毕,他走过来,微笑着说道:“杨将军,张宪说今年新兵比武前军由你带队,中军派出了徐庆将军负责训练和准备。你要知道,这次比武,检验训练成果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为背嵬军和游奕军选拔优秀战士,选拔参赛的选手时,尽量找些各方面都出色的勇士,不要偏重单科,免得算起总分的时候吃亏。”

我响亮地回答:“都统制放心,末将会仔细考虑人选,我们前军,绝不是吃素的!”

听了我的话,相公和王统制都笑了起来。王统制说:“好啊,我倒要看看,是我这中军厉害,还是张宪的前军利害!”

相公或许还想和我多说几句话,他望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住,什么也没有说。太多的人在等着他,一旁的王统制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他拉走了。

此番全军性的大比武,考验的是入伍一年以下的新兵,枪术、剑术、硬弩、马术和骑马射箭,每个人轮番比试,按照累计分数,取前十名,夺冠者,被授予比武状元称号。当然,优胜的战士会被提拔上来,选入背嵬军或是游奕军。游奕军是独立的骑兵队伍,历来被相公高度看重,背嵬军则是主帅的亲军,将士们衣甲鲜明,无不勇猛异常,犒赏亦从优,因此,能被选入背嵬,是许多军士的骄傲和梦想。按照孙彪的说法,这次新兵比武由我带队,倒正好可以再出出风头,省得岳家军那些资深的将官总是说我们是草莽,把我们这些降将看矮半头。

我白了孙彪一眼。虽然我口头上呵斥他一心只知道出风头,但内心深处,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希望由自己训练的新兵可以在比赛中获得好名次。新兵们跃跃欲试,岳云更是凭着近水楼台,几次三番地求我把他也加进去。孙彪建议我把选拔重点放在我知根知底的旧部,那些江湖豪杰,哪一个没有出众的身手?而我则挑来选去,总觉得江湖上的旁门左道,毕竟不能放到考较真本领的军营比武场去。相反,岳云的武功我亲自试过,路数正派大气,他倒是个不错的人选。高林虽然赞成,只是担心他伤病初愈,体力不支,孙彪却立即说,大哥的主意好,岳云比得好,是大哥的本事高,比得不好,岳飞和他的老部下们脸上难看,一举两得。

孙彪的话虽然难听,但不无道理。此刻,我把比赛规程再次讲给首批遴选出的二十名战士,并强调在剩下的不多的时间,大家要抓紧训练,最后经过再次选拔,取前十名正式参赛。队伍解散后,我叫住了岳云。我想知道,作为前军备选的二十名新兵之一,岳云对自己入选和获胜的把握有多少。

“除了臂力,没有多少人能赢得了我。”他的小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我喜欢看他这样恬淡自信的笑。领军人物的镇定自若,在战场上,对于作战士兵的军心和士气,是有着极大的稳定和鼓励的作用的。

他的回答和我对他的评价一样。应该说,岳云枪法、剑法得到相公的真传,已经有相当火候,夺冠不是问题;跑马和骑射两项,他射箭很准,踏雪又是难得的良驹,只是他与踏雪之间的配合还不是尽善尽美,要看临场发挥;而硬弩比的是射远,靠的是臂力,当年相公手下响当当的猛将傅庆,可射到一百八十步,在岳家军将士中独步天下,至今无人能破此记录,相公与他较量,也仅仅胜出半个箭杆的长度;岳云年幼,臂力不足,和成年人比起来,差距较大。另外,比赛虽是分组进行,但参赛新兵近百名,他的体力能否持久,也是获胜的关键问题。

我把我的分析讲给他听。我告诉他,他的优势和劣势都相当明显,若想获胜,加强马上项目是关键。在比赛前的日子里,我会每天指点他,他也要多和踏雪在一起,相互熟悉。

“我可和张统制打了赌,他赌王统制麾下的李毅,我赌你会胜。丢了前军的脸面暂且不说,可别让我输了老本,被他说是我这个师傅不会带徒弟!”我用了激将法。

岳云神情严肃地听着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对我说:“将军放心,我会抓紧练习,绝不让您失望,给将军和前军官兵丢脸!”

“好啊!那就等你入围三甲,披红戴花之际,我豁出去被相公责罚,也要摆酒,给你庆功!”据我推断,岳云虽无夺冠把握,但也具备名列前茅的实力。

“啊,对了,我今天看见你爹,看他的模样,好像很累。”一起往校场走的路上,我对他谈起了相公。一面说,我一面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是吗?”提到相公,岳云脸色暗淡下来,并没有追问下去。

“你好像有一个来月没去他那里看看了吧?”我猜想张保前两次来,一定是来请他的。可是每次岳云都是让他独自返回。我试图打破这对父子之间的隔阂。

岳云把脸转向一边:“我有事。”

“每次问你就说有事,难不成你比你爹都忙?”我一拍他的后脑勺。

“我怎么敢和都统制比。”他一闪躲过,不冷不热地说。

“都统制?你个臭小子,连个爹字都不会叫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爹,难道还要让他亲自来请你?”

“我怎么敢指望他来请?!派张保来看看我已经很不错了。反正我也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原来张保是代相公来看儿子的。难怪我听他话中,满是酸楚味道。

“什么无足轻重,你这孩子怎么乱说?”我站住了脚步。

或许是话题太敏感,触及了他最痛处,岳云一反平日的温润,激愤起来:“这样说话又怎样?我难道说错了吗?我知道他整天忙,我不要别的,只要让他过来看我一眼,问一句就好,这样的要求难道过分吗?他若是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我那些天故意不吃药,不让自己的病好的时候,他总该想想看我这样做是为什么,总会抽空来看看我吧?可是他呢?想起来就派张保来看看,想不起来的时候,管都不管,问也不问!我难受得要死的时候,想见的人……不是张保……他怎么会不明白!他这样,明摆着是要告诉我,我和别人没什么不同,我看我还不如一个普通士兵!我还以为我在他心里面,有多重要……其实,我怎么样,他根本不在乎……我真是太抬举我自己了……对于他,我根本就是个多余的人……”他越说越伤心,说到最后,已经快要哭出来。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前些日子,这孩子拼着自己高烧不退,偷偷地把药倒掉,只是为了要引起父亲的注意。身为人父,我当然知道,小孩子为了赢得父母的关心,撒泼、打滚、哭闹、摔东西,都是惯用的伎俩,可眼前这孩子,居然是以糟蹋自己身体的方式,费尽心思去换求父亲一个体贴的眼神。他一片苦心得不到父亲的关怀,满腹委屈转成如此偏激的态度,怨天尤人,想来也是在情理之中。我不禁感慨,只是想到那晚相公望着他时痛惜的眼神,我为相公叫屈。  

“岳云,你误会你爹了,他忙不假,可他心里还是惦记你的,你看上次……”

“他心里若是还想着我,怎么会再三嘱咐张保转告我,他夜间要和参议们商讨军务,不能被打扰,又怎么会明明从我帐前经过,却不进来看我一眼?”岳云说着,眼中涌起一朵泪花。他马上咬住嘴唇,背过脸去。

我哑然,还是试着替相公辩解:“是吗……的确是这样,相公这一段时间,总是要在大帐和别人议事,一直到凌晨;他没进来看你,一定是有旁的更急的事,你听我说……”

“不必再说了。他心里没有我,我再生气也没有什么用。再说,这是我家的家事,杨将军请不要再提了。您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了,我还要去练剑。”岳云再回过头时,已经是一脸的决绝,他不客气地用一个最恰当的理由打断了我,转身离去。

我站在原处,望着他瑟瑟秋风中他逐渐远去的倔强背影,喟叹了一声。  

十月十五日,寒冷的清晨,阳光明媚,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演兵场上彩旗飘扬,鼓声喧天,新兵比武开始。每军选派的十名新兵,在大校场上轮番上阵比试。随着各项赛事渐渐展开,在一片生龙活虎的人影中,一个少年士兵逐渐引起众人的关注。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红色军衣,乌黑油亮的发髻,红色的束发带系在脑后,迎风飘舞。与周围铁塔般高大的士兵们相比,他的瘦小和苍白显得格外突出。与同伴们的兴奋和躁动相反,他很静,除了有时和同伴交谈一下,微笑着为他们鼓劲,大多数时间就是在一旁独立。他深黑的眼睛里偶尔会掠过悲伤的神情;少有血色的嘴唇,不经意中流露出倔强;清秀的面容,虽然稚嫩,却带着不胜不归的肃杀与决绝,往往令对手未曾出手就在气势上先弱了三分。上场时,他神态雍容,不疾不徐,一旦出手,便是决胜的架势;对招时,他迅猛果决,势不可挡,没有几个人在他面前走过十招以上,以致到后来,每到他出战,全场的人都静了下来,大家屏住呼吸,鸦雀无声地看着他干净利落地击败对手,随后才发出阵阵喝彩。观战的每一个人无不感到震撼:这个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清秀少年,再过两三年,天地之大,谁与争锋?  

不出所料,硬弩比赛,因为臂力不足,岳云的排名在四十名开外,枪术、剑术,岳云一路过关斩将,顺利地夺得了第一,马术比赛,他凭借踏雪这匹宝马,以及他的身手灵巧,排名第三。到最后一项骑马射箭开始的时候,他的总分已经在前十名之列。

这是各项比赛中最好看的一场。要求战士们从陡坡一齐冲下,在一定的距离对准靶心射出三箭,随后纵马沿着制定的路线骑行一圈,中间经过两个障碍,以射箭的结果和最先到达终点者为胜。岳云骑射俱佳,如果不出意外,跻身三甲,应该不是不可能。  

我在校场边上不停地来回走着,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那个瘦小的身影。从比赛一开始,我就发现,这孩子一直就憋着一股劲,用一种决战到底,绝不放弃的气势,沉着果敢地迎战一个又一个对手。对手越是强劲,他的斗志便越是旺盛。时已近午,经过数轮紧张的角逐,岳云的成绩越来越突出,尤其是在剑术和枪术比赛中胜了先前大家普遍看好的中军的李毅,给李毅的夺冠构成了极大威胁,有些人甚至开始低声议论,打赌岳云胜出的可能。但我已经看出,硬碰硬的轮番较量之后,岳云的体力已经明显下降。在马术比赛的最后一圈,他俯身再拔下两面大家看来几乎已是不可能夺得的红旗,从而一举超越了一名来自北方草原的骑手,闯入前三名。冲过终点后,他竟无力再骑回马背,若不是我跑上前去拉住踏雪,扶他下来,他险些摔下马,被马拖着跑。高林沉不住气,一个劲地在我耳边嘟囔,我烦躁地让他闭嘴。我又何尝不担心,他因为体力不支而退出比赛?

比赛进入到最后阶段,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位居前几名的士兵身上。中军的将士们开始不安,徐庆更是跳入场内,亲自给他的战士们鼓劲。参赛的士兵们在最后检查自己的弓箭,整理鞍辔,虽然已经入冬,不少人还是头上冒出热气,有些士兵干脆脱下了夹袄,轻装准备最后一搏。“岳云,最后一场,你行不行?” 我也跑进圈内,把他拉到了一边,手中的一碗水递给他。从上一场马术比赛结束到现在,他一直手抵着胃部,低着头独自默默地站在一边。他习惯性地咬着嘴唇,没有和其他人说话,也并未理会周围和场外人们或诧异或称赞的目光。

他一口气把水喝干。抬手擦汗之际,他告诉我,他一定会尽力。

“杨将军放心,我一定可以比别人,做得更好!”他望着我,一脸的倔强。

从这孩子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一种信念。那是征战疆场的战士所特有的,一种忘我的必胜的信念。

“好!我在终点,等着你得胜归来!”我和他的小手握在了一起。

临上马时,他有意无意地向观礼台回望了一眼。马术比赛刚刚开始的时候,都统制赶了来,王统制、张统制陪他在观礼台落座,此刻,他和十几名军中主要将官和幕僚并排坐着,观看新兵们这最后一场较量。  

发令官手中令旗一落,几十名骑兵齐齐地冲出,朝着属于自己的靶子扑去。岳云率先接近射箭白线,他勒住胯下的踏雪,沉着地开弓引箭。弓弦响处,三支箭准确地插入靶心。就在他准备掉转马头的一刹那,随着一阵惊叫,后面赶到的几匹战马相继冲到,显然是后面这几个人急于赶上他,情急之下,居然忘记了留心脚下射箭的白线,等到发觉已经不及勒马,几匹马撞在一起,立时人仰马翻。

一片烟尘中,就见一匹黑马矫健地跃起,我大叫:“好啊!岳云快跑!”可是我话音没落,那匹黑马却调转头来,在其他人从身边打马呼啸而过的时候,马上岳云瘦小的身影趴伏下去,将摔倒在地上的几名骑兵一个个拉起站好,随后才一拉缰绳,打马飞奔而去。

身边的人群发出一片惋惜之声。孙彪跺着脚连叹可惜:“好好的,爬起来就跑不就完了,还管什么旁人!这下好了,没指望赢了!” 与战友同进同退,也是一个战士在战场上不可缺少的集体意识,可眼看到手的荣耀即将变得子虚乌有,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我偷偷地望向观礼台,王统制面色渐渐转为轻松,张统制眉头紧锁,双手按在桌面上,望向远处疾驰的马队。坐在中间的相公,此时却若无其事地探身端起面前的茶碗,轻轻吹去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口。近来,他似乎又消瘦了些。

踏雪果然神骏,在落后于十几个人的情况下,它驮着小主人一路狂奔,雪白的四蹄翻飞,如一片乌云从众人身边疾驰而过,在奋力越过预先设置的障碍的同时,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岳云和他的踏雪不断地把其他的骑兵甩在身后,终于,在冲过终点的一瞬,岳云再超一人,以一个马头的优势,夺得第五名。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我抢先冲了过去,一把把岳云从马上抱了下来。  

岳云的脸颊有些挫伤,右手也有破皮流血的地方。他已经耗尽了力气,靠在我的怀里,喘得说不出话来。我一边帮他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急急地问他:“岳云,告诉我,你身上有没有伤,哪里觉得疼?”我要确定他刚才和几个人撞在一起,又摔下马背,是否受伤。我几乎就要后悔当初让他参赛。

岳云喘息待定,没顾上看一眼自己的伤势,只是愧疚地望着我说:“杨叔叔,我没有进入前三名。我、我让大家失望了。”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叔叔。

“好孩子,不说这些,你已经尽力了,叔叔照样为你高兴,为你庆功!”我动情地说着,紧紧地抱起了他。

中军的李毅如愿夺得了冠军。由于射箭成绩突出,弥补了跑马成绩的不足,算总分,岳云排在第四。按照惯例,比武前十名,到领奖台接受都统制接见,前三名由都统制亲自给他们披红戴花,以示嘉奖。相公走下观礼台,把大红花挂在了前三名士兵的胸前。他走过士兵们的面前,面带笑容,叫出他们各自的姓名,对每个人说几句鼓励褒奖的话。在与前排前三名士兵简单交谈之后,他来到了站在后排首位的岳云面前。相公低头,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他受伤的脸颊,随后弯下腰去,双手握住岳云的双肩,在他耳边简短地说了句话后,便直起腰身,走向下面一名战士。我看到岳云周身一震,他低下了头,没有作答。

当晚,我叫伙房做了些好菜,犒劳所有参赛的战士。我还冒着被罚的风险,叫武平开了一坛我私自珍藏的好酒。席上,大家纷纷向岳云敬酒,可这孩子却显得魂不守舍,才吃了两口饭,便称自己累了,提前退了出去。我怕他有什么事,等酒席一散,便赶过去看他。

帐内亮着灯,却没见岳云的踪影。桌案上摊开了一本书,边角已经磨损,书页也泛黄,显然是有年头了。我拿起书来随意翻看,是本医书,讲的是各类毒症与解毒之法,封面老旧,作者也不知是谁。

“杨叔叔。”身后脚步声响。岳云回来了。

我放下书,走过去拉了他到灯前来:“刚才跑到哪里去了?快过来让我看看,是不是白天比武累着了,又发烧。”一边说,我一边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  

岳云躲闪着,轻笑道:“叔叔也把我想得太娇气了吧。”

我还是拉住他不放:“你身体刚刚好些,还是注意点。今天比武也累了一天了,不早早睡觉,跑出去干什么?”

“我刚刚去了药房去找一味药材。不过没有找到。”岳云一面说,一面脱下外衣,在面盆里洗了手。

“你哪里不舒服?”我知道他的岐黄之术绝不简单,给自己开方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没事。那药不是给我,是给……都统制的。”最后几个字,几乎细不可闻。片刻,他抬起头,望着跳动的烛光,接着说:“今天我看见他,这一个月,他……他瘦了许多。”

毕竟是父子关情。我趁机问道:“相公这些日子,确实很辛苦。看他一天比一天消瘦,大家心里都很着急。你何不趁着今天,去他帐里看看?你这么长时间没去看他了,他此刻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岳云看了看我,犹犹豫豫地说:“还是……不必了吧。反正今天白天已经见到了。他……都统制他……忙。再说,见不见我,还不都是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你才入伍没多久,便胜了这许多好手,得了比武第四名,要不是临时出了点意外,你去照顾摔下马的那几个人,怎么都是前三名!大家都说,这么小年纪就知道和战友守望相助,同进同退,比起那个李毅,你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前军的将士,谁不替你高兴,就更别提你爹了!”

“杨叔叔也是这样看的?”岳云仰着小脸,认真地问我。他纯净而又充满渴望的眼神,真是可爱极了。

我点头,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脸蛋。言语间,我看得出岳云对父亲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机,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怨尤,固执地一口拒绝谈及父亲。我替他拿了外衣,催促着让他穿好就走。正在我推着他准备出门的时候,张保托着个食盒来了。他告诉我们,相公傍晚就出营去了,临走时,他专门吩咐老蔡给岳云蒸了几块白糖糕。

张保很快就离去了。我和岳云对坐着,两个人都有点泄气。烛光下,白糖糕晶莹剔透,清香四溢。岳云一直呆呆地望着那盘诱人的糕点,他的手又摸向颈部的那根红丝线。

“杨叔叔,他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我看出他思念父亲。为怕他过于失望,我就打岔,问他颈上的白玉云纹小坠是谁送给他的,为何如此宝贝。岳云笑了,他说,这是他周岁时,爹和娘罄尽所有,给他买的。从小到大,他一直挂着,每次摸到它,他就想起了爹,也想起了娘。

“岳云,今天在颁奖台上,相公对你说了些什么?”临出门时,我想起了颁奖时的情景,忍不住好奇地问。

岳云抬起头,他的黑眼睛闪着晶莹的光。“他……他对我说,我做得对;他还说,他一直就坚信,我能比别人,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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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8 14:51:54 | 显示全部楼层
[冰释] 下

自建炎初年以来,江南西路的虔州(今江西赣州)、吉州(今江西吉安)一带土匪频仍,贼寇以与江西、福建、广东交界的有利的山区地形作为依托,为患乡里。当地安抚使也曾多次派兵围剿,怎奈大军未到,贼寇已经四散逃逸,混迹于寻常百姓之间;待大军离开,他们又重新聚拢,力量日趋庞大,有数万众。对此,朝廷也十分头痛,甚至认为,虔、吉一带,已经鲜有良民。

坐镇江西后,相公和薛、李等诸位参议官就已经开始留意这个地区的情况。按照相公的看法,虔、吉二州土寇的问题,之所以愈演愈烈,原因决没有外界传说的那样简单。为此,他曾想亲自微服到那里去看看,但因路程遥远,山高林茂,被所有的将官和幕僚坚决劝止,也就一直未能成行。入冬以来,那里的局势愈加不稳,不仅当地的官员,连同江西路、广东路宣谕使也都分别上书朝廷,陈说事态严重,请求朝廷速派得力将领予以剿灭。

这日午后,我被统制叫到他的大帐议事。进帐后,我发现全军几位重要的统制和谋士都在。看着大家都以凝重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一定有重要的决定。果然,张统制一脸严肃,他告诉我,由于朝中众臣子推举相公剿匪的呼声渐高,相公终于不顾自己疲惫的身体,和众人的极力反对,执意亲自南下,到匪患猖獗的吉州一带暗访。为了确保相公的安全,我以我的勇敢和超群武功,被选做随从,贴身保护。

听到相公要微服出行的消息,和相公与诸位统领的决定,我的心怦怦地跳着,眼望着几位高级将领,和大家殷切的目光,我感到胸脯发胀,在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后,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响亮有力地回答:“末将感谢王统制、张统制的信任!末将一定拼死保证都统制的安全!”

薛参议官走上前来:“杨将军,不是要你去拼命,是要你把都统制平安护送到吉州,再安全返回。”

“是,末将明白!”我连忙纠正。

晚饭后,我独自坐在灯下,用一块绸布轻轻地擦拭着我的宝刀。这把刀跟随我十几年了,刀头上不知染过多少人的鲜血。此刻在烛光的映照下,血槽隐隐地呈暗蓝色,薄薄的刀刃熠熠闪光。

我用心地擦着,耳边响起张统制的叮咛:“杨将军,自从你来到岳家军中,相公对你青睐有加,你的所作所为,也深得相公的赏识。此次私访,相公又力排众议,亲自点名要你护送,可见相公对你的信任。相公安危,关系重大,我们希望你不负众望,顺利保护相公返回江州军营!”

想到此处,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刀把。

正对着烛光沉思,武平来向我禀报,岳云求见。

新兵比武后,岳云在军中的声望疾增。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像其他比武得胜的战士那样被立刻选拔进入背嵬军或是游奕军,还是依旧留在了我的身边。对此,有不少人为他鸣不平,而他本人听到后,也只是淡然一笑,不予置评。他也没有去看望父亲,只是把所有的空闲时间全部花在了查看医书上面。姚医官说,从比武结束后这几天来,岳云一闲下来就往他那里跑,几乎把他那里的医书翻了个遍,近两天,他本人曾接连撞见岳云在药房熬夜。

灯下,他的气色比三天前好了些,还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新灵秀,只是神态中显露出深深的焦虑和急切。

“我听说杨叔叔要出远门?”  

“……是啊。”我不敢直视他清澈的目光,那是一种能够望穿人心底的眼神。我有些不自然地放下手里的刀和布。相公出行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的儿子,也不例外。我生气是谁这么嘴快,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要去哪里?”岳云没有平日的谨慎,开门见山就问。

“这个,你不便知道。”我回避看他。

“为什么张叔叔、王叔叔也这样回答我?你们事先商量好的?”岳云站在我面前,执着地问我。

我有点透不过气来。他们不说,我更不能说。可我不知道该怎样说这个谎。

“是和都统制有关吗?”岳云见我不回答,又追问了一句。对父亲,这孩子有着天生的敏感。

“……”

“你们要一起走?”

“……”

“为什么不说话?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的脸开始涨红了。  

“岳云,你听我说,并不是有意要瞒着你……军机大事,外人不能知道的。”话一出口,我猛地意识到自己笨嘴拙舌地说错了话。

果然,岳云冷笑:“好,我是外人。原来杨将军也是这样看我。”

“岳云,你知道,叔叔本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再如何说下去。

岳云在我面前又站了片刻,他咬咬嘴唇,再不理我,转身就朝外走。

“你去哪里?”我慌了,赶忙起身问他。

“你们不告诉我,我就不能直接找他去问个明白!?”

这个“他”,自然是我们的都统制,他的父亲。  

“岳云,你别去!”我一把没有拉住他,他冲出门去。

我追出门去,就见这孩子飞身上马,打马便走。我连忙叫武平牵了追月来,也不管鞍辔,朝着岳云走的方向追赶。追月脚程很快,可惜踏雪也是好马,我紧赶慢赶,还是差了几步,眼见他到了相公的大帐前,跳下马背,不理会守卫的士兵,也不和门口的王横打招呼,直接就闯了进去。我心里着急,又怕他冒冒失失被相公责骂,也顾不了许多,趁着王横回头看他的功夫,一把推开他,也闯了进去。

相公正在低头看着案上的地图。我们一前一后地跑进大帐,王横也急火火地跟了进来,伸手就向外拉我。相公抬头见到这情景,一时愣住了。我们的造访让他感到意外,然而儿子的不期而至,让他眼睛里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借着灯光,相公细细地端详岳云。这大概是一个月以来,他首次有机会仔细看看儿子吧。慢慢地,他的嘴角浮起微笑,摆手让王横退下。王横临走,气呼呼地瞪了我好几眼。

相公转过脸来:“杨将军,你们这是怎么了?这么晚来,有急事?”

岳云看也不看我,站在相公案前,直直地问道:“都统制要和杨将军去哪里?”

相公闻言,抬眼看看我,我在岳云后面,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一时间,我感到自己真是无能。

相公一笑。他站起身来,转过桌案走到岳云的面前:“云儿,爹爹要和杨将军出趟远门,大约一个月回来。你留在军中,好好读书习武,抽空回家去看看奶奶。”

“不能不去?”岳云仰着脸,盯着相公问。

相公拍了拍他的头顶,微笑着摇摇头。

“那我也去。”岳云改了要求,倒是十分干脆。

“云儿,我们要去的地方,小孩子去不得。”相公耐心地解释。

“我偏要去!”岳云提高了声音。一向乖巧懂事的他,头一次显示出他的蛮横。

“云儿!”相公沉下脸,声音里有了一丝严厉。  

岳云滞了一滞,成串的眼泪忽地涌了出来。我见他哭,连忙上前搂着他,伸手要替他擦泪,“不要你管!”他甩开了我,跑过去一屁股坐在了相公的座椅上,委屈地哭出了声。我呆住了。认识岳云这么久,这孩子一向举止得当,今晚这样毫无顾忌的发泄却也少见。随即又想: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对父母有天生的依恋,此刻乍一听到父亲要远离自己这么多天,难以割舍也是情有可原。

相公显然也没有料到岳云会来这手,他站在原地,进退两难。犹豫了一会儿,他的态度软了下来,走过去扶着岳云的肩膀说道:“好吧,爹爹答应你,最多离开二十天,很快就回来。”相公让了一步。

“离开半天也不行!” 岳云红着脸,叫了一声,哭的声音更大了。

“云儿,怎的不听爹的话?爹要生气了。” 当着我的面,儿子在帅帐里,坐在他的座位上又哭又闹,让相公有些难为情。他站在儿子身边,终于摆出当父亲的架子。可是他态度温和,语调倒像是在央求,我心里偷笑,当爹的这个样子,儿子哪里还会买账?

“要么带上我,要么谁都别想走!” 果然,眼见父亲始终狠不下心来责骂自己,岳云放大了胆子,坐在那里,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势头。

相公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和我四目相视,无奈地摇头苦笑。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我向张统制要求,带上岳云。

“岳云是个小孩子,相公和我两个大男人如果带上他,反而不容易引起过多的注意;这孩子一路上还可以照顾相公的饮食起居,万一出了事,他的武功不差,人也机警,能是个帮手。”

不用再多费唇舌。这些理由已经足够。

张统制虽然惊讶,但得知相公并不反对,也就没再坚持。他送我出门,沉吟了许久,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杨将军,此去吉州,险关重重,相公安危事大,万万马虎不得。相公出了事,岳家军就完了。”

我骑上了马,统制又拉住了我的缰绳。“还有岳云……想必你看得出,这孩子,是相公的软肋。”最后这句,张统制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口。

我知道,统制所言非虚。

到了出发的那天。相公一身青色布袍,俨然一个满身书卷气息的潇洒书生。我换上了短打扮,腰中暗藏利刃,算是个家人,而岳云则是深蓝色的长衫,淡蓝色的带子束了黑发,更显得清秀飘逸,卓尔不群。

为了不惊动太多的人,我们在凌晨时分悄悄地离开军营,乘着提前雇好的小轿,一直向东,到了鄱阳湖畔的一个船码头,找了条干净些的船,谈好了价钱,便离岸登船。此时天已大亮。

小船长三丈,宽逾八尺,船舱两边开着小窗,顶上覆盖着黑色的油布,舱里面有一张小茶桌,倒也算得上窗明几净。船老大夫妇是两个面目黧黑,须发雪白的老人,饱经沧桑的样子。

我率先上船,仔细把船舱内外的所有物件检查一遍后,才请相公和岳云入内。进舱后,岳云把随身包袱放在一边,等相公坐稳了,自己才低着头,默默地坐在对面。奇怪的是,我满以为相公应了他的请求,现在的岳云应该如出笼的小鸟般活泼,但一路走来,这孩子都是沉默寡言,稚气的小脸紧绷着,不见一点笑容。

小船便划离了岸边。我们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听到的只是船老大有节奏的桨声,和飞溅的浪花拍打船头的水声。老婆婆弓着腰端来了三只盛满了茶水的粗瓷碗,先递给相公,再给岳云和我,又盯着岳云看了许久,忍不住赞道:“瞧这小娃儿,生得多俊俏!客官你有这么个儿子可真有福气!”

相公闻言微笑,刚要作答,岳云抢先一步:“这是我家老爷。”

此话一出,不仅是相公,连我也愣在了当场。老婆婆闻言也是一呆,她知道说错,连连赔罪,后面老汉在喊,她便赶快退了出去。

岳云的话,让相公十分难堪。他呆呆地坐了很久,几番想说些什么,可岳云却背过脸去,始终不看他。我们就这样尴尬地对坐着,我坐在岳云身边,觉得有些压抑。我想或许他们父子需要单独相处,便找了个借口,走了出去,远远地站在船头。  

良久,相公终于开口:“云儿,你近来还好吧?我们……好久没有安安心心地在一起说话了。”

岳云闷声答话:“……我很好。” 我回头看时,他低着头,两手紧紧握着衣襟。  

“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岳云头更低了。

“既然没有,为何见了我一句话也不说?”

岳云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眼睛只低着脚下的船板。

相公停了半晌,不见岳云答话,又叹了口气:“你还是在怨恨我。”

见岳云还是低着头不肯多说,相公又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才起身走出船舱。

气度儒雅的相公,清秀脱俗的小官人,还有我这个威武雄健的随从,无疑引起了船老大夫妇的好奇。撑船老汉见相公从舱里出来,半晌不语,只望着江水出神,便边摇着桨,边开始搭讪:“客官,老婆子不懂事乱说话,可不要放在心上。她是第一次见到像客官和小公子这样的俊秀人物,稀罕得紧。”

相公转过头来,微笑着点点头:“老人家,不妨事。”

“客官几位是第一次来吉州吧?是探亲啊,还是访友?”

“访友。”

“那这吉州一带的风土人情,客官可知道?”

“略知一二,”相公暂时抛开心事,和他攀谈起来:“早听说吉州一带有十个山大王,号称‘十大天王’的,属下的营寨连成一片;另外此去鄱阳湖南边的栖梧镇上,有座栖梧山庄,庄主何涛是个大财主,为人仗义,他的二公子,武功高强,也是个人物。”

听到这里,老汉的不住地赞叹:“看来客官虽是个读书人,也知道这些山大王的事啊!十大天王效仿梁山兄弟结义,各自安营扎寨,相互呼应,官兵几次围剿,都奈何不了他们。鄱阳湖南端就是栖梧镇,庄主何大官人当真是好人,我们这些撑船打鱼的人,大都得过他的恩惠。何大公子自幼残疾,不太露面,何二公子为人豪爽,好打不平,在这鄱阳湖边也是响当当的角色,那十大天王曾经想结交,被何二庄主给推掉了。何家势大,也养了不少庄丁,十大天王他们也没怎么惹何家父子的麻烦。”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默默记下。相公抬头看看天色,又问道:“老人家,此处离栖梧镇有多少船程?”

“从这里赶到栖梧镇怎么也要三、四个时辰。现在快晌午了,前面就是盘龙镇,客官几位不如先下船去用了午饭,午饭后咱们继续赶路,傍晚前后准能到栖梧镇了。”

相公听得有理,连声说好。他回头看看儿子,似是要征询他的意见。岳云一直坐在舱内,没有什么动静。这孩子似乎有些累了,脸转向舱内,闭上了眼睛,靠在一边养神。相公轻叹一声,转身回到船舱,打开包裹取了件棉衣,轻轻地盖在了岳云身上。岳云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

又行了不到半个时辰,我们来到了盘龙镇。船靠了岸,我扶着相公和岳云相继下船,老汉又叮嘱道:“几位客官,盘龙镇上最出名的饭庄是镇子中心的醉仙楼,几位尽管慢慢吃,老汉保证下午将你们送到栖梧镇!”

我们谢过了船家,走进这喧闹的小镇。虽是南方小镇,却是商铺林立,人流如织。我们很容易地找到了醉仙楼,果然是堂皇气派,食客盈门,门口还站着几个等坐的食客。迎客的小二谦恭地陪着笑脸,请我们稍等片刻。相公说我们难得有机会出来,等等也是值得,便痛快地答应了。他环顾四周,见酒楼对面便是个旧书摊,便走过去,随意拣了几本书来翻看。岳云则和我打了个招呼,跑到了不远处的药店里面转了一圈。

我站在相公身边,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丝毫不敢放松戒备。不一会儿,岳云从药店回来,看见书摊旁边是个乐器铺子,店主人正拿个鸡毛掸子在东擦西擦,他身后货架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截木头,颜色古旧,像是一尾琴,便走近一看,果然是破旧得只剩下两条琴弦的琴。瑶琴上沾了灰尘,显然是陈放在那里有些时日了。

岳云请掌柜的取过那尾旧琴,他上下端详半晌,手指在仅剩的两条琴弦上娴熟地轻轻一划,“叮咚”一声,圆润的声音使掌柜的也停止了挥舞鸡毛掸子。

掌柜的生得一副圆圆的脸,两撮黑胡子和乱转的眼珠透露出生意人的精明。岳云那一下轻弹,已经让他知道来了行家,他又见岳云穿着干净齐整,想必是有钱人家子弟,眼珠一转,答道:“小哥儿,看你也是个懂琴的人哪。怎么样,十贯钱拿了去?”

“十贯钱?”岳云大惊。我知道,岳云自幼家境贫寒,又经过战乱,知道操持家务的艰辛,十贯钱这样的天价,他当然想都不曾想过。就见岳云红了脸,迟疑片刻,低声说道:“这样贵……我……还是不要了。”

掌柜的上下打量着他,问道:“小哥儿,你也是识货的,这琴虽旧些,可是古琴,值这么些呀!你要是没带够钱,可以先押些值钱的物事,回去再和你爹娘要啊。”

岳云伸手摸摸项上的红丝线,和那块小小的羊脂白玉坠子,摇了摇头,对掌柜说:“还是……算了。”

掌柜的表情告诉我,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样举止优雅,衣着考究的漂亮小孩儿居然会没有钱,他问:“小哥儿,还犹豫什么,我敢担保,这琴,你买了绝不后悔。”

我摸摸自己的钱袋。除了向账房预支的一些银票不能用外,我身上总共也只有百十来个铜板,这么点钱,是无论如何拿不出手的。岳云恋恋不舍地看了又看,终于把琴放下,不好意思地对掌柜的说:“伯伯,对不起。我没有那么多钱。”

掌柜的脸拉了下来,一把扯过旧琴,又顺手放回到身后的货架上,嘴里也开始嘟嘟囔囔。我心里有气,正想过去教训这个不知眉高眼低的家伙,就听见一声熟悉的淳厚话音传了过来:

“掌柜的,这琴究竟多少钱卖?”

掌柜的回过身来,只见阳光下一个儒雅书生,手扶了那个小孩儿的肩膀,稳稳地站在孩子身后,气度不凡,目光到处,令人肃然。

掌柜的前后只打量了相公父子一眼,马上换了付笑脸:“这位爷,小少爷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相中了我这镇店的宝贝。我本不想卖,可俗话说,宝剑赠英雄,大爷和小少爷都是行家,只要十贯钱,大爷您今晚便可与小少爷抚琴吟诗了。”

相公笑了。他颔首道:“你这人也忒会说话!十贯便十贯吧。”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钱票,递给掌柜:“只是你这价钱确实不低,就麻烦你把这琴收拾利落,换了上好的琴弦,送到对面的醉仙楼去。我们在那里吃饭。”

掌柜的接过一看,大喜过望,连连称是,抱了琴转身去了店内。

岳云回头望着相公,欲言又止。相公拍拍他的肩,低声说道:“只要你喜欢,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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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涛小筑 发表于 2007-3-28 22:03:1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几天又回头看这篇文章,觉得写得确实8错。嗯,8错8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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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9 10:46:53 | 显示全部楼层
[结义] 上

没有等得太久,醉仙楼的伙计跑来,请我们到酒楼就座。

座位在靠窗的墙角。我点了几个招牌菜,又叫伙计烫了一壶当地的名酒。大概是想着马上要拿到手的宝贝,岳云的小脸阴霾渐开,不住地向门外张望,坐也坐不住。相公看在眼里,会心微笑,也不说什么,抬手给我斟了杯酒。

我赶忙起身,将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又回敬了相公满满一杯。我早就听说相公酒量很好,我自认也不含糊,好容易离开军营,没有了军规的约束,现在又能有机会和相公面对面坐着,一起一边品尝真正上好的美酒,一边谈论这一路上的见闻,我心中畅快无比,久违的江湖豪情大发。相公似乎也略微放松了心情,和我连饮了几杯。坐在我身边的岳云一直听我们说话,他睁着大大的黑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相公,始终有点胆怯,脸上却掩盖不住艳羡的表情。

“小二!再拿个酒杯来!”我一声呼喝。

“当”地一声,我把酒杯往岳云面前一放,给他斟了一杯酒。“干了怎么样?”

岳云没敢动,怯怯地看看对面的相公。相公微笑着望着他,并未出言阻止。岳云放了心,端过酒杯。我把酒一口喝干,他也学着我的样子举起杯来就喝。哪料酒刚刚入喉,就被辣得满面通红,呛咳连连。我哈哈大笑,夺下酒杯,一面去拍他的背,一面笑话他:“你这傻孩子,这酒烈得很,哪能这样不知深浅,上来就是一大口?”

岳云被呛得说不出话来,眼泪直流。我忙着给他擦眼泪,他却恼怒地往外推我。相公被我们逗得开心,往岳云碟中夹了几块豆腐干。“云儿,好酒要慢慢地品,酒量也是一点点练出来的,不能这样心急。杨叔叔是海量,你怎能和他比?来,快吃些东西压一压。”

岳云好容易缓了口气,他擦着眼泪,委屈地说:“杨叔叔刚才……是故意的……你们事先又都不告诉我……”

相公和我再次笑出了声。这是近一个月来,我第一次看见相公如此开怀。

岳云却没有笑,他望着相公,咬了嘴唇,似乎有话想说。相公看了他一眼,转头对我说道:“平日不许你们喝酒,现在出来了,只消心里有数,多喝些无妨,云儿也多吃些菜。”说着,又为我斟了杯酒,不再理会儿子。

我接了酒,转头对岳云笑道:“少爷,听见了吧,老爷可说了,今天解禁,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点,他付账!”

岳云听了我的话,回过眼神看着我说:“杨叔叔,我在想,到了什么时候,我们能天天这样在一起,喝酒谈天,再也没有打打杀杀,那该有多高兴。”

从早晨到现在,这孩子终于肯主动说话。可是他的一番话,竟惹得我感慨万千。若不是家乡沦陷,金人入侵,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恐怕还在学堂里和同伴一起,跟着先生读书写字,之乎者也呢。可如今,他却要和大人们一起,经历战争的血腥,终日在刀尖上行走。我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好孩子,等到天下太平了,你想做什么,叔叔天天都陪着你!”

岳云点点头,眼睛却望向对面的相公。

相公没有答话。他默不做声,转头望向窗外。近处,是匆匆过路的人流,每个人脸上带着不同的表情;远处,是浩渺的湖面,和如黛的青山。

岳云望着父亲,眼中一瞬间闪过泪光。

眼见父子二人又没了话,我灵机一动,低头对岳云说道:“对了,刚才买琴的钱,可还是要算清楚的。”

岳云愣住,他显然没有想到还有这个问题。思忖了一下,他低下头去,嗫嚅着说:“杨叔叔说的是,买琴的钱,我……一定会还。”

“哦,好啊,只是你打算何时还清呢?”我给相公使个眼色。相公回过头来,面带微笑,自己端了酒喝。

“我?我还没想……”岳云望着我,没了主意。我知道,按照士兵的月俸来计算,十贯钱,对于岳云来说,不是小数目。

“不如这样吧,少爷你每天去给老爷弹奏一曲,抵扣三文钱,直到把钱还清,如何?”

“每晚三文钱?”岳云认真地算了起来:“一年便是一贯。要凑足十贯,那岂不是要快十年……”说到这里,他才觉出不对,怀疑地睁大了眼睛看我。

我忍住笑,接着说:“那是当然。以十年为限,你还不清债务,这琴就先放在老爷身边。你想弹奏,还要先问问老爷答不答应。”

岳云噘起小嘴刚要争辩,眼珠一转,又望向父亲:“那么说,只要是我想弹琴,就可以……来么?”

我扭脸看相公。他没有回答儿子的问话,也没有看我,只是浅浅地喝了口酒,抬眼望了望酒楼门口,微笑着说道:“云儿,琴来了。”  

乐器店的老板亲自将收拾好的琴送了过来,琴匣外面还加了个蓝布套子。见到古琴送到,岳云早把刚才问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伸手就去接,我一把把他拦下:“哎,你还没答应,这琴不能拿。”

“嗯……十年就十年吧!”岳云左抓右抓拿不到琴,心急火燎,哪里还顾得上算计这些,他连声答应下来,抢过了琴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看到儿子得了宝贝开心的样子,连饭也不吃了,相公高兴,让小二再烫一壶酒,并索性把酒杯换成了大碗。

我们正喝着,门口一阵喧闹,进来十几个人。为首一名青年,不过十八、九岁光景,身着白缎暗纹长袍,四指宽的牛皮腰带束紧暗青色围腰,宝蓝色披风,足下麂皮马靴,英武干练。他们一行人走进醉仙楼,掌柜的赶忙迎上去招呼:“啊哟,何二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为首那年轻人一抱拳:“刘掌柜好久不见!我今天要会个人,路过这里,顺便讨杯酒喝。”

刘掌柜一边吩咐奉茶,一边问道:“什么人物,居然要您何二少来亲自去会他?”

年轻人端起伙计递过来的一杯茶喝了一口,说:“有个汤阴岳飞,刘掌柜可曾听说过?”

我们同时停住了杯箸。

刘掌柜一拍手:“那怎么会没听说过?现如今那岳都统制,就屯兵在江州,离此地不过百十里的路程。怎么?”

“江西转运史吴大人日前给我爹写了信来,说是风闻朝廷要派岳飞来剿灭十大天王,邀栖梧山庄到时候为朝廷出力。我爹说出力不难,我们久闻岳飞的大名,吴大人和岳飞交情不错,就请吴大人邀他来山庄一叙。吴大人拍了胸脯答应,昨晚就启程去了江州,我算计着,他们今天下午就该到盘龙镇。我过来迎接,要看看这位岳大将军是否像传说中那样神武,还是徒有虚名,到头来反而累了我父子的名声。”  

刘掌柜讨好地给他续了茶:“不错不错,往往传言是虚,眼见才为实啊。”

年轻人身边的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也在一旁附和:“此番见了岳飞,我们二少庄主就是要和他较量一下,看看是岳飞的枪厉害,还是何家的枪更胜一筹!” 另一个人马上接口道:“这还用比试吗!咱们一定要让那岳飞输得心服口服,免得他小看我栖梧山庄!”

我在一旁听着,已经明白原来这个英武的年青人就是栖梧山庄的二少庄主何元庆。我和相公对望一眼,何元庆一心要会一会相公,却不想阴差阳错,吴大人江州之行必是空跑一场,这何元庆怕是要白等了。

此时,门口又是一阵人声嘈杂,随后进来五六个军官打扮的人,为首的一人身材魁梧,满脸疙瘩,一进门就大声吆喝:“掌柜的,快叫吃饭的还有闲杂人等速速离去,这里一会儿要来贵宾,整条街都要清场,有事没事的,都先回避回避!”

掌柜的连忙赶到近前:“军爷大驾光临,小店荣幸之至,恕小的眼拙,您是……?”

旁边一个小校搭了腔:“这是前天刚刚到任的马校尉!”

刘掌柜一拍脑门:“哈呀,原来是马校尉!失敬失敬!伙计们,马上给几位军爷安排张干净桌子,上好酒好菜!”

相公在一边看着,不禁皱了皱眉。我也不知这位马上要来的贵宾是谁,单凭这校尉飞扬跋扈的样子,想必来人官阶不低。只是朝廷官员出行,弄得如此兴师动众,看来这鄱阳湖周边的百姓,也是有苦难言。

其他几名军官已经开始在酒楼里巡视,醉仙楼外也来了不少的士兵,把酒楼附近的小贩们往远处驱赶。酒客们不愿多惹麻烦,都早早结账离去,不一会儿,原来喧闹的酒楼静了下来,只剩下我们和何元庆两群人。马校尉四下环顾,他的目光飞快地从相公身上掠过,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去看旁边的两张桌子,只见为首的一个年轻人兀自喝酒谈天,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

马校尉不禁有些不快。他先走到相公面前:“本军爷喊了这半天回避,难道是说给自己听了?莫不是要等着八抬大轿请啊?”相公抬头望了他一眼,停下了酒杯,对我说道:“看来我们要早些走了。”我压着怒火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碗筷,相公将琴匣背好,携了岳云的手就向外走。

见我们起身结账,马校尉又走过去拍拍何元庆的肩膀:“小子,听见没有,这里下午要有贵客经过,本校尉奉命清场,你等闲人速速离开,耽误了清场,你们谁能担待得了?”

没等何元庆说什么,旁边的几个家丁霍地站起来,朝马校尉怒目而视。何元庆缓缓起身,拨开众人,嘴角微微上翘:“好说好说,军爷的话,小民怎敢不听!但不知下午是哪位贵客到呢?小民实在好奇得紧。”  

“也不怕说与你知道!江西转运使吴大人要陪了神武副军都统制岳大将军经过这里!”

我们本来已经要走出店门,此刻又停住了脚步。看来吴大人去请相公的事,已经被散布得满城皆知,而且惊动了各级地方官员。看他们如此紧张,想必是相公的声望如日中天,能请到相公到此地来,无论是对两个小镇的官吏,还是对于栖梧山庄何家来讲,都是极其重要和荣耀的事。

何元庆“哦”了一声,回头叫道:“你们这些蠢才,还愣在这里做什么?马校尉有公干,还不给我离开?”说罢,向马校尉一拱手:“小民无知,多有冒犯,就此告辞。”说罢,深深一揖,低头向门口走去。经过马校尉身边,他慌张得忘了看路,两个人碰在了一起。马校尉刚刚瞪起眼睛要发作,何元庆连声赔罪,匆匆走开。  

我看出他捣鬼,本想点破,不过转念一想,出门在外,要务在身,还是少惹是非为好。另外那个姓马的实在是嚣张,让他吃点亏也不是坏事。想到这里,我向后退了一步,让何元庆先过。哪料这何元庆刚刚从我面前走过,又和岳云撞了个满怀。岳云被撞得趔趄几步,坐在地上,同时“当啷”一声脆响,我急忙冲过去,却见岳云从地面上拾起一面腰牌,举了给我看:“杨叔叔,这是什么?”

我心里已经有数,也没说什么,只是走上前拉起他来:“摔着没有?”  

马校尉轰走众人,本已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喝酒,见岳云举着块腰牌,一看之下,他摸摸腰间,大惊失色,慌忙冲过来,伸出手就要抢腰牌:“小孩儿,那是我的,快把腰牌还给我!”

岳云把手背在身后,闪身躲过:“我在地上捡的,怎知是你的?”  

“那就是我的!小孩儿,你拿着朝廷命官的腰牌,就是大罪,快还给我!”马校尉气急败坏,转身再扑,他哪里有岳云灵活的身手,三下两下扑空,心下知道这小孩儿不好惹,无奈之下,他扬声叫人拿住岳云。

眼看几个军官围拢了来,岳云闪身躲到我身后,又探出半个身子叫道:“朝廷命官又怎样?朝廷命官就可以仗着人多,欺负人吗?”

这个臭小子,在父亲面前不敢过于放肆,惹了事非后又把我给推到前面。看我不找机会收拾你!我心里暗自骂着,只得伸手护住岳云,眼里留意着那几个军官的举动,目光一瞥,我看到站在一边的何元庆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始作俑者是他,明知自己的诡计被岳云搅局,偏偏又做声不得。  

军官们把我们二人围在中间。擒贼擒王,我冲马校尉拱手施礼:“军爷,我家少爷无意冒犯,若是军爷能证明腰牌确是军爷的,我们自当双手奉还。”

马校尉得了帮手,态度硬了起来,他恼恨岳云拿他腰牌,令他当众出丑,也不听我说话,喝了一声“你让开!”,抬手就想把我推开。没等他的手沾到我的衣襟,我出手格开,就势扣住他右手手腕,向下一捋一握,再轻轻往回一托,他的右手脱臼后又被我瞬间复位。

电光火石的一瞬,马校尉根本来不及反应,巨痛之下,他面色蜡黄,猛吸一口气,嘴张得老大。我握住他的右手不放,面带微笑地问:“军爷真是好身手,要不是小的自幼练过一身挨打的笨功夫,早被军爷一掌打飞到窗外去了。这样,我们还要赶路,军爷只要说出腰牌上写了些什么,我自当劝小主人完璧归赵。”

马校尉惊惧之下,浑身僵硬,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也看出我并无伤他之意,为了在下属面前不显得太窝囊,他强作镇静,不敢呼痛,干笑两声:“哈……你,看不出也是个练家子,功夫不错!腰牌上写的是本官的姓名和官衔。” 说罢,他把自己的姓名和官职一字不落地报了一遍。经过我这一吓,他的气焰收敛了不少。

“少爷,可是对的?”我侧过脸去问岳云。

“嗯。”岳云躲在我身后,拿着腰牌看了半天,才答应一声。

相公走了过来:“既然确认是这位军爷的东西,还不快去还给人家。腰牌虽小,可是军爷的身份凭证,丢了恐怕谁也吃罪不起!”  

相公发了话,岳云不敢再耍,把腰牌还给了马校尉。得了教训,马校尉早就有溜之大吉的心,他借着要去察看清场,找了个台阶,带着手下夺门而出。

几个军官离去后,我回头狠狠地瞪了岳云一眼。他一吐舌头,满脸狡黠得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目光转向别处。相公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转身就向外走。

“慢着!”

一直站在门口的何元庆抬起手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上前一步,把相公和岳云挡在身后:“何少庄主有指教?”

何元庆哈哈一声:“指教不敢,请问三位高人,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呢?”

“从江州来,往吉州去。”

“我看两位相貌身法不俗,定非等闲之辈。这位小兄弟,也是好快的身手。若几位不嫌弃,便请到栖梧山庄一叙如何?”

我回头看看相公。相公一笑答道:“何少庄主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眼下确有一件要事要办,要赶着去码头乘船。他日有缘,我们必定再见!”

何元庆见他一口回绝,本想再说什么,家丁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抬眼看看门外,想了一下,转头说道:“好吧!既然兄台有急事要办,小弟就不好再强求。我正要到码头,就顺路送送兄台一行!”相公看他做事练达爽快,也就不推辞,我们和何元庆一起出了镇子。短短一段路程,他们二人边走边聊,显得十分投机。来到我们的小船停靠的岸边,二人在船边又说了好一阵子,待众人拱手道别,相公登船远去,何元庆依旧站在原处,久久不肯离去。

相公独立船尾很久,直到看不清何元庆的面容了,才转回身来。岳云见相公回头,转脸走到船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再也不回头看。从酒楼出来,岳云就一直被冷落在一边,相公与何元庆谈笑风生,我和岳云跟在他们后面,他一直没说话,小脸上逐渐没有了笑容。相公还在岸上与何元庆道别,岳云就先拉着我上了船。江面寒风凛冽,将他的黑发吹得飘飞起来,两耳也冻得发红,相公看在眼里,走过来叫他到舱内去坐,岳云只说没事,就是不动。

我用手肘碰碰岳云,他理都不理我,看也不看我一眼。相公在他身后等了又等,见儿子依旧不肯回头,苦笑一下,嘱咐我两句,请我多注意照看他,自己转身走回舱内。

二人一个在舱内,一个在舱外,沉闷地过了不知多久,撑船的老汉被老婆婆替了下来,他走到船头,见江风很大,顺手把船舱的帘子拉拢,转头对岳云呵呵一笑:“小客官,老汉撑了半日的船,能否请你帮我泡碗茶喝?”

岳云应了一声,按照老汉的指引,去小碗橱里拿了一只干净的粗瓷碗,又到船尾的小煤炉上倒了热水,给老汉泡了碗茶端过来。老汉端过茶碗,并不马上喝,笑眯眯地望着岳云:“小客官,生气啦?”

岳云抬头:“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瞧瞧,小嘴噘得都能挂个油瓶子了。多俊俏的孩子,怎么总是阴沉着脸,你究竟担心个啥?”

岳云仰起小脸问:“担心?老爷爷,您说什么?”

“你家‘老爷’啊!”老汉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岳云似乎被老汉看穿了心事,脸一红,小声说:“我家老爷,他……不是好好地在里面坐着?”

老汉呵呵一笑,低了嗓音在他的耳边说:“小客官,你是担心你家老爷结识了何少庄主,便不再喜欢你了,对也不对?”

岳云咬了咬嘴唇,背过身去:“老爷爷,人家何少庄主是大英雄大豪杰,人精干,武功又好,也……有威望。我家老爷愿意结识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外人,担心又有什么用?”他酸溜溜地小声嘟囔着,低垂着眼睛,用衣带一下一下抽打着船头的围栏。后面的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让我听不清。

老汉捋着胡须哈哈大笑,随即又悄悄问道:“小客官,我且问你,里面的那位,真是你家老爷?”

岳云回头,犹豫地点点头,又马上红了脸。

老汉呵呵一笑,悄声说道:“这样啊?也好,既然你家老爷欢喜何家二少爷,你留在他身边也没啥意思。老汉认识个石大官人,有钱有势,膝下正少个孩子,他见了你一定欢喜,我这就去和你家老爷说,让他把你送给石大官人,保你天天山珍海味,一年四季绫罗绸缎,丫环仆人伺候着,高高兴兴的,怎么样?”

岳云惊呆了,他愣了一会儿,不敢大声,连连摆手道:“不,不要,我……我家老爷,他……他待我也……很好的……我也不要天天吃山珍海味……我……”

“再好你也是个仆人。与其这样憋屈,还是到石大官人家当少爷吧,让你家老爷和何二少去,你也再不用受他的气,还有什么何二少的气。你家老爷要是不肯,老汉就让石大官人把你买下来。石大官人富甲一方,出得起大价钱,到时候还怕你家老爷不答应?”说着,作势就要往舱内走。

岳云急了,紧紧拉住老汉的衣襟,低声求他:“我家老爷他,他没有给我气受!再说,他……他宝贝我,他也不会卖我的!杨叔叔……” 他不知道再怎么说,求救似地看着我,话音里面带着哭腔。

我知那老汉在有意逗他寻开心,想着他刚才在酒楼出卖我的顽劣行径,现在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我不为所动,脸孔朝天,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岳云见我不帮他,更加着急,又怕他们的对话惊扰了舱内的相公,寒风阵阵,他额头竟然紧张得冒了汗,百般无奈之下,他吐了实话:“老爷爷,不要去……他……他其实,不是我家老爷,我也不是他的仆人。”

“哦?那他是哪个?”老汉停下了脚步。

“他……他就是我爹爹。”岳云低下了头,满面通红。

“我却不信。从你上船到现在,就没听见你叫过他一声爹。”

“他是我爹爹!我是他亲生儿子!不信您可以去问……他!”见船家不信自己的话,岳云急得直跺脚,他本来想指舱内,手腕一抬,又指向了我。

“我?”一不做二不休,我摇摇头说道:“我入府比你晚,你是不是老爷的公子,我可说不清。”

岳云没有料到自己胡乱一说,竟会导致这么多的麻烦,连一个可以见证的人也找不到了。他望望我,又望望老汉,也不知道要先说服谁:“他真是我爹爹,杨叔叔,他真是我爹爹……”说着说着,终于憋不住哭了起来。

我笑着,伸手把他揽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岳云自知理亏,心里委屈,又不敢哭出声,只是躲在我怀里不住地抹眼泪。这孩子,刚才还硬撑着不肯认父亲,别人稍微一逗他,马上便露了真相。  

老汉哈哈大笑,压低了声音去哄他:“看看,一个玩笑罢了,急了不是?我就说嘛,眉眼模样这么相像的主仆,可是平生少见!其实啊,从你们一上船,我就看出来,里面那位,对你可是百依百顺,宠爱得不行。你不是他的宝贝儿子,还能是什么?别再哭啦,你就没发现,你爹看何少庄主和看你,眼神都是不一样的?”

岳云这才知道被我们联手戏弄,他恼羞成怒,甩手推开了我。可听到老汉最后一句,他又忍不住疑惑地抬头看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老汉呵呵地笑着,俯在岳云的耳边悄声说道:“对何少庄主,那是朋友对朋友,拿得起来,也放得下去;可他看你的时候,眼睛里就再没有其他人了。小客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老汉撑了一辈子船,见过多少人,这点上,分毫也不会错的。”

岳云的黑眼睛睁得老大,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老汉拍拍岳云的头:“傻小子,看你也是个小机灵鬼,怎么就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你爹在船舱里等着呢,趁着茶还没凉,还不快给他端过去赔个不是!”  

岳云低头接过了茶碗。他迟疑着不肯挪步,我推了推他,陪他一起掀开布帘,走进船舱。

舱内,相公在为刚买的古琴校验音阶。见我们端了茶进来,他会心一笑,旋紧最后一根弦柱,抬头望着儿子被江风吹红的小脸,说道:“江面风大,你和船家还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岳云大羞,他两颊飞红,手足无措地站着,犹豫片刻,他把茶碗放在茶几上,转身又要向外走。

“云儿!”

岳云站住。我推着他来到相公面前。

相公伸手,抹去儿子脸上未及擦干的泪痕。他轻轻地问:“琴音校好了,你在这里,爹爹抚琴给你听,好么?”  

岳云没说话,默默点了点头。

相公捧过琴,放在膝上,缓缓开始抚琴。一声一声,琴声深远悠扬,让我想起冬日寂静的幽谷,山风吹过,落满了雪的树枝簌簌抖动,雪块纷纷落下;松涛阵阵,和着满天雪花翩然起舞,其间,一头雏鹰不住地盘旋,终于一阵强风吹起,雪花飘舞之际,雏鹰振翅冲天,凌空发出激越的长鸣……

一曲抚毕,相公轻轻拍了拍琴弦,点头赞道:“云儿眼力不差,果然好琴!”

“那……此琴就叫‘听松’吧,刚好合了刚才的曲子。”岳云怯生生地请教父亲。

“好琴,也配的好名字。”相公点头称赞。他注视岳云片刻,放下了手中的琴,抬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黑发。

“云儿,等到江山光复,百姓安居之日,爹爹一定卸下这一身重负,隐居林泉。到时候,爹爹带着你游遍天下,我们放马泛舟,琴箫合鸣,再也没有骨肉离散、杀戮血腥,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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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心 发表于 2007-3-29 10:49:37 | 显示全部楼层
[结义] 中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栖梧镇。坐了一天的船,我们每个人都感觉有些累,相公的眼睛发红,精神也不济。我们草草用过晚饭,便在镇上找了家干净的旅店住了下来。

我要了一间单间,一间双人间,岳云抢着要和我一起。相公显得很疲惫,他嘱咐我们早些洗洗去睡,就独自去了自己的房间。岳云闹着先去洗澡,等我再去洗好了澡回来,已是初更时分。回房后,看见岳云独自坐在灯下,面前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见我进来,他起身端了茶杯,往我手中一放:“杨叔叔,这杯茶,麻烦您端给他。”

“你这小子,要孝敬自己的爹就自己去,干吗还要支使我?”我知道他一定是为今天白天的事,自己还是拉不下脸来去给父亲赔不是,所以才求我。我又气又笑,嘟囔着端着茶杯走到了相公的房门口,轻轻叩开了房门。

相公也是刚刚沐浴完毕,看来精神比晚饭时候稍微好了些。我告诉他,茶是岳云亲手所泡,托我送来。相公笑着接过,又轻轻摇了摇头。他请我坐下,又亲自给我倒了杯茶。和相公闲聊了几句,我终于把憋了一整天的疑问向他吐露了出来:

“岳云他……这次出来,好像不是很开心。是否还在为那一百杖?”

相公想也不想地说:“这倒不是。”

看到我不解的眼神,相公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云儿熟读军规,我当众杖责他,他纵有委屈,也知军法森严,非同儿戏。他是在怨我在他生病养伤那些日子,没有去看他。”

“若是因为这个,”我站起身来,“末将马上就去和他说明白,相公的确是去看过他的。”  

相公摇了摇头,拉着我又坐了下来:“其实,张宪屡次来告诉我云儿很乖,一直按时吃药,我就起了疑心。云儿的脾气禀性,我再清楚不过,他那点心思,我又怎会不知。张宪越是报喜,我越是放心不下,索性赶过去想亲眼看看他。可当我看见站岗的士兵,却再也无法迈进一步。那些士兵见了我,恭敬地敬礼,我和他们说着话,心里开始犹豫。我的身后有千万双眼睛,我的一举一动,全都被众人瞩目,我的一言一行,都会招致模仿和议论。我若踏进帐去,将士们会怎么想?他们的都统制半夜跑去探望触犯军规的儿子?凭什么别的人受罚,就要闭门思过,而我的儿子便可以与众不同?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离去。所幸的是,云儿有将军费心照看,才得很快痊愈。”

“相公谬赞了!小官人确实曾抗拒服药,末将也是毫无办法,最终是张统制以军令相压,小官人才肯听命的。”我对相公说了实话。

相公闻言,感慨良久。他叹气道:“这孩子,果然是……也真难为张宪,他瞒报,终究是怕我得知真相后,为云儿担心,却又碍于军规,无法分身探望。”

“末将以为,其实相公大可不必对自己、对家人如此苛求。军规也要讲究人情,父亲看望生病的孩子,乃人之常情,没有什么不对。”

“话虽这样说,可是你想想看,云儿生病,我这个当爹的便跑去照料,军中别的孩子生病,难道也统统叫他们的父母来军中照料?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又有谁去关心?云儿既然选择了从军,便应知道他首先是个军人。或许,我永远不能像天下其他的父母那样,呵护他,照顾他;而他有我这个爹,注定了只会比别的孩子吃更多的苦,受更大的委屈。再兴,你不必担心,云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我默默地听着,望着相公,和他黯然的神情。他肩头的担子太重了,压得他无法喘息,他身兼统帅和父亲的双重身份,其中的无奈,到底有多少人能体会得到呢?岳云再懂事,也只是个孩子,别的像他一般年纪的孩子,也许正在花园里欢快地奔跑,或是依偎父母的怀抱中撒娇,而他,却只能披着冰冷的铁甲,和别的战士一起,在黑夜和寒风中,站岗到天明。

我正要出言劝慰,相公皱了眉,闭上双眼,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我见他面色不对,赶忙问他:“相公,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神色恍惚,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大概有些累了。再兴,你回房去吧,我想休息了。”  

可能是过于劳累,相公刚想起身,又跌坐回去。我扶他起来坐到床上。他已疲惫不堪,几乎无力行走,在我帮他宽衣的时候,他已经靠在我的肩头睡着了。我扶他躺下,替他盖好了棉被,又在旁边守了一会儿,见他睡得安稳,这才吹熄了灯,走出房去,反手替他掩好了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屋内,岳云正支着下巴,坐在桌前发呆。见我回来,他迎上来急切地问:“杨叔叔,爹爹把茶喝下去了?”

“我告诉他,这是你亲手为他泡的,你说他能不喝吗?喝过茶,相公还和我说了会儿话,后来看他累了,我服侍他睡下才回来的。”

岳云听了,沉思一下,正要问话,店小二敲门进来:“小爷,这是按您吩咐煮的。”手中一碗碧绿的汤水,一股药香飘了过来。

岳云接过汤碗谢过,打发小二离去。我刚要问他身体哪里不适,岳云开口对我说道:“杨叔叔先睡吧,我去看看爹爹就回来。” 说罢,他端着汤碗走出房门。

我独自站在房内,想着相公疲惫的神情,还有岳云手里那碗药汤,犹豫片刻,终究是不放心,关上房门,转身追了出去。相公的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桌上的烛火刚刚点亮。岳云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上,低头看着父亲。片刻,他俯身轻轻地摇着相公,在他耳边呼唤:“爹爹!爹爹!”

我想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快步上前拉他,低声喝道:“岳云!你爹在休息,你做什么?”

岳云抬头望着我:“杨叔叔别担心,我只是想看看,爹爹是否睡着了。”说罢,他站起身,到面盆里仔细地洗了手。

我走近床前察看,相公沉睡着,一动不动。他刚刚还好好地和自己说话,如何才过一会儿,就睡得这样沉,叫也叫不醒?一个念头突然窜入我的脑海,我打个冷战,一把拉住岳云:“你……你在茶里面放了什么?”

岳云对我的反应并不吃惊,他平静地说:“一点点药。”

“你怎么敢这样!”我抓住岳云,又惊又怒。岳云早已经不再理会我的责难,他推开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拿了一小块干净的软布,浸在那碗绿绿的汤中,拿出沥了一下水,便开始细细地为相公清洗双眼。

“你干什么?相公……他的眼睛怎么了?”我不停地追问。

“爹爹的眼睛,一直有病。”岳云说着,眼睛没有抬起来,手上也没有停。

我想起来了。相公近一段时间以来眼睛经常红肿,神色也憔悴,我们只当是他劳累过度,缺少睡眠,多次劝他休息,全没往别处想。比武那天晚上,岳云顾不上吃晚饭就跑去药房找药,随后几天他也一直泡在姚医官那里,翻遍了医书,恐怕那时他就已经看出相公为眼疾所困,着急要为父亲寻一剂良方。

药水入眼,相公身子动了动,呻吟了一声,本能地侧过脸去躲避。

岳云停了手,我心里也是一慌,赶忙上前。相公面色发白,并没有醒过来。

我们二人相互看了一眼,放了心。岳云咬了咬嘴唇,继续麻利地为相公清洗双眼。想到自己还几次怪罪过他怠慢了父亲,我不免有些内疚,伸手帮他扶住相公。  

清洗完毕,岳云在相公眼中点了药膏,又用小块纱布蘸湿了药水,替他冷敷了一会儿,才替相公擦拭干净。我吃惊地看到,完全失去了自制的相公,满面病容,没有了坚强的外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虚弱得令人不安。  

“你要找的那味药材,便是治眼睛的良药了?”我一直等到岳云忙完,才问他。

岳云收拾好药包,点了点头:“是,可是还没有找到。”

“那你今晚这个?”

“这药汤只是有清凉舒缓的功效,药膏是平日消炎时用的,都不能治本。我曾在一本医书上看到,有一味药,或许对爹爹的眼病能有奇效。可是那味药材十分罕见,我想吉州一带山高林密,药材很多,本指望在这一带的药店能够找到,可惜……”岳云的神情有些沮丧。

“既然只是些清凉舒缓的药,又何必用蒙汗药把相公迷倒呢?”我疑惑地问。

岳云叹息一声,望着床上的父亲:“爹爹的眼睛是中了瘴毒之气。这些日子他没休息好,今天我们凌晨启程,在船上又被江风吹着,一整天的奔波,我看他一直在强撑着,您没注意到么,他眼睛红肿无神,连晚饭也没吃多少,恐怕是眼疾又发作了。我这次出来得匆忙,只带了平日用的药膏,在急切间,只得按照过去姚医官开出的配方去抓了些草药,让店家煎了药汤为他洗眼,暂时缓解一下。药汤不同于平日用的药膏,虽然清凉,入目时必定使爹爹双目刺痛,苦不堪言。爹爹他平日就是再苦再痛,也只是强忍着,决计不喊一声。与其让他受罪,不如用蒙汗药,好歹减少些他的痛楚,二来,爹爹是好强的人,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也不想让我为他担心;我先迷晕了他,也好不被他察觉,我已经看出他的病痛。”

我回想自己自从认识这孩子以来,他说话做事,虽是每每出人意料,但总有他的道理,自己刚才责怪他,倒显得过于唐突了。

我不好意思地拉住了他:“刚才大喊大叫,倒错怪你了。现在眼也洗了,药也上了,就让你爹好好睡上一觉。你累了一天,快回房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相公有什么事,我随时叫你。”

岳云没有动:“杨叔叔,还是您先去睡吧。平日里没有机会,现在有的是时间,我想在这里多陪他一会儿。”

看着他不容置疑的神情,我没有坚持,自己干脆也留了下来。岳云蜷缩在椅子上,头枕在自己的膝盖,我给他披了件棉衣,就这样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为了让相公好好休息,我们吹熄了灯。既然大家都没有睡意,我们就在黑暗中闲聊起来。我告诉他,其实他被打的当天晚上,相公已经来探望过他。我一直到现在才告诉他,是因为相公曾经专门嘱咐过,他不想让人知道,可我不希望他为前面的一些误会而对相公心生怨恨;我告诉他,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岳云不开心时,相公也很难过。

岳云默默地听着。等我讲完,他对我说:“爹爹后来夜间巡营,来过我们这边。我那时就站在帐内,从窗缝中看他。”  

我记得岳云曾经说过,相公经过他的帐前,没有进去看他。他那时伤病交加,和父亲相隔咫尺却不能相见,由此而产生的怨气,怕是不小。

“张叔叔逼我吃药的那天夜里,武平跑来告诉我,说爹爹夜晚巡营,路过我们这里。我爬起来,站在窗前等。远远地,我看见他和站岗的士兵交谈,他们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我一直等,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走过来。等他离开了,我才觉得我的腿疼得站不住。我躲在被子里哭,我不明白,咫尺之遥,爹爹为什么不进来?他是忘了我么?他的心里,能装得下千千万万个士兵,他可以叫得出每一个伤病员的名字,怎么会偏偏就想不起来我?他可以亲自去给那些普通的士兵喂药包扎,我是他亲儿子,挨了打,我也疼啊,他为什么单单把我丢在一边,不闻不问?爹爹,他不是最疼我的么?” 说到这里,岳云的声音有些发颤。

好孩子,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你姓岳,因为你是相公的儿子。我在心里对他说。可是这样的话,让我如何启齿?又让他如何接受?我咳嗽一声,试图开解他:“岳云……你知道,相公当时在巡营,他身边还有十几名将士,大家都知道你是因为违反了军规被罚,按规矩,是不能被探望的。他是统帅,不能开这个先例,贻人口实。”

“杨叔叔教训得是,这些道理我也都懂。可……当时我眼看着爹爹离去,心里忽然明白了,原来他要的,是冲锋陷阵的士兵,能征惯战的将军,为了他的军队和他的部下,他可以做一切,也不惜放弃自己的一切,包括他的家人。我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儿子,我不肯吃药,即便是把自己折磨死了,他也不会比失掉一个士兵更伤心;我这样赌气,不仅不会让他心疼我,反而只会更加让他看不上眼。从参军第一天起,我就早该意识到,在军营里,只有将军和士兵,没有父亲和儿子。他不来,无非是要再次提醒我,我和别人,没什么不同。爹爹既然已经忘记有我这个儿子,我也该尽早忘掉,我,我还有他这个父亲……自那天起,我下了决心,好好养病,我要让自己快好起来,我要抓住所有机会,自己证明给他看,他不看重的儿子,不是他的累赘,也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战士,甚至比别人做得还要好。有朝一日,我要听见他亲口告诉我,作为统帅,他为有我这样的将军感到骄傲。一个月后的新兵比武,我每一场都尽了全力,可当我终于站在颁奖台,和爹爹面对面时,我才知道,原来我想什么,要什么,他心里面,一直都懂。”

我连声慨叹。原来只说他不懂事,屡次耍小孩儿脾气,不曾想他如此好强,心里面竟藏着这许多念头。“你能明白相公的苦心就好。也真是难为了你。岳云,叔叔相信,有朝一日,相公不止会夸赞你这个将军,他也会亲口对你说,他为有你这个儿子而自豪。真的。”

“杨叔叔,我其实……真的恨自己没用。爹爹不用见我,我的心思,已经看得一清二楚,而我却一定要等到见到他的面才弄明白,为什么这一段时间,他始终不肯来看我,也不让我去找他。”  

“因为……他的眼睛?”我大概猜出来了。

“是啊。爹爹的眼睛有病,已经好几个月了。可他身为军中统帅,比我们有更多的顾忌,很多事情,他不能和别人说明,只能自己担待。爹爹他……其实很累,也很难。”黑暗中,岳云轻轻地叹了口气。

“相公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年夏天,在广西作战时,爹爹的眼睛中了毒瘴之气,虽有军医全力救治,可总是不能根治,时常发作。我也曾劝爹爹在家里静养,找医生好好给他调治,可是爹爹他放心不下军营,病情也就一拖再拖。平日在军营,遇上发作的时候,我还可以抽空跑过去,偷偷地为他煎药敷洗,倒还可以勉强维持,我也就疏忽了,一直没太着急给他寻医问药。可最近这一个多月,他……为了我的事,爹爹既伤神,又伤心,着急上火,病情才会加剧。我,我没早点看出来,我真该死……”岳云的话语里,充满着内疚。

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好孩子,你有伤,又生了病,不能下地行走,又怎么能再去照顾你爹。更何况,相公也一直在有意避开你。”  

“杨叔叔就不要再安慰我了。我平日偷偷去找爹爹,尽管他忙,放不下手里的正事,也不能多陪我,常常只让我在一边坐着,可我看得出,他是高兴我来的,哪怕我们一晚上只能说上几句话。可近些日子,他刻意冷淡我,回避和我见面,我若是细心些,就会早点想到有蹊跷,爹爹也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了。可是我呢?我光顾着和他赌气,不理睬他,根本没想到别的,爹爹他……他是怕我看出他的眼疾复发……他不要我分神,他想让我安心养伤。等想通了这一切,我才明白,爹爹他,还是最最心疼我的。他日夜操劳,耗尽了精力,身边没有一个贴心的人照顾,有了病也不能说,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误会他,故意气他,爹爹心里,怎么会不难过?我这个当儿子的,连自己的父亲生了病都不知道,还有什么用?”

我听出他悔恨,连忙岔开话题:“好孩子,别再自责了,不是你大意,是你爹故意瞒着你。他现在要是听到你这些话,还不知道会怎样高兴。”

岳云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杨叔叔,您一定怪我今天给爹爹脸色看,还故意在外人面前,不认他这个爹。”  

我呵呵一笑:“你知道就好。你可真是过分了。你就没看到,你那话一出口,相公有多伤心,以后再不许说这样绝情的话!不过听你这么一说,你这么做原来并不是为了上次坠马的事,也不是为了相公没来看望你,但那又是为了什么?我也奇怪,你哭着求相公带你一起来,可是相公答应了你,你却并不开心。”

岳云不好意思地笑了:“杨叔叔,我的确在生爹爹的气,但也的确不是为了那些事。我是生气爹爹明知我粗通药理,在身边可以照顾他,却不仅要把病情瞒着我,甚至连出行的事也瞒着我。他的安危事关重大,全军将士都指望着他,可他偏偏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我不明白,在他眼里,我怎么永远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什么也不能为他分担。他这样想,不是存心把我当成个外人,还是什么?既然大家全都觉得我不懂事,把我当外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索性就当个外人给你们看看好了。杨叔叔不也说过,爹爹出行,是军机大事,我这个外人,是不能知道的么?”

这个臭小子,原来他还记着我那句话,抓住了机会就反过来指责我。我挠了挠头,哪怕知道和他争辩,我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我也不能就此罢休:“你想跟着我们来,也该和相公好好说,跑到他帐里又哭又闹,可不就像个不懂事、没长大的孩子!”此话一出,我在暗中又嘲笑自己不会说话:他本来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啊。

“我知道我不该胡闹。我很晚才知道你们要走的消息,我一听就急了,我去找王叔叔、张叔叔,跑来跑去问了大半天,你们一个一个地搪塞我,谁都不和我说实话。爹爹有病,我决不能让他一个人出远门,只是爹爹一旦下了决心就很难再让他改变主意,既然劝阻不了,只好退而求其次,跟着他一起,路上好有个照应。可他就是不肯带上我,还摆出当爹的架子来压我。我争不过他,又不能明说,当时就觉得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一着急,便把小时候无赖的招数全使出来了。杨叔叔,您知道吗,爹爹最见不得我哭,从小就是这样,我一哭,他的心就软了,我要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去给我找了来。爹爹这个弱点,是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奶奶和娘都不清楚。弟弟小时候夜里总是哭,怎么哄也不行,娘若直接说要给弟弟买糖,爹爹不会轻易答应。我那时就用这个法子,骗爹爹给我买糖,我再拿糖去哄弟弟。后来我才知道,为了给我买糖,爹爹几次省下了他自己的饭钱……”岳云的话语里,被娇宠的甜甜的得意味道之间,夹杂着辛酸。

我不想让他再想起伤心往事,嘿嘿一声:“我早就说,论心眼,恐怕岳家军里,谁也比不过你。我想也是,你这孩子平素也是进退得体的人,怎么那天晚上就能这么胡搅蛮缠。不过相公大人大量,他知道你一片心意,也不会深究。”我安慰他。

渐渐地,岳云的话少了起来,言语也开始含混不清。我知道这一天下来,大人尚且觉得疲乏,何况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我不再和他说话,不一会儿,细细的呼吸声从对面传来,他睡着了。

周边寂静无声,只有一弯冷月,寂寞地挂在当空。谯楼打了三更,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想着明天还要继续赶路,可是相公身体欠安,岳云年幼,今日劳累了一整天,若不能好好休息,接下来的行程,他们如何能支撑下来?我努力使自己纷乱的思绪平稳下来,盘腿坐在椅子上,五心向天,慢慢使内力在体内周转,逐渐达到忘我的境界。

等我运转了三个小周天,睁眼看时,天色已经隐约发白,对面的椅子空空如也。回头再看,床铺上也是空无一人,相公已经不知去向。我的脑子一下子就懵了,急出了一身冷汗。我不敢大声,披了衣服跑出房门。

走廊的尽头,一个挺拔魁梧的身影傲然独立,正凝望着东方的曙光。他一袭青衫,衣带在凌晨凛冽的寒风中飘扬。

“老爷!”我兴奋地喊。见他安然无事,精神也比昨晚好了许多,我悬着的心略微放了下来。可又猛然想起岳云还没有下落,我嘴巴张了几张,不知该如何对相公交待。

相公回过头来,英俊刚毅的面庞露出笑容。他温和地望着我说:“杨兴,时候还早,你再多睡会儿。”

“我已经睡好了。少爷……少爷他……”我答应着,心里七上八下,绞尽脑汁,却不知如何对他说。  

相公微笑,朝我们的房间指了指。

我疑惑地回头走进我和岳云的房内,就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侧卧在床上,我疾步奔过去看,只见他蜷缩着身子,小脸粉红,睡得正香。我昨晚披在他身上的棉衣压在被子上,盖得好好的。  

“云儿贪睡,我抱他过来,是想让他多睡一会儿。昨天,他也累坏了。”跟着我走进来的相公,站在床边,轻声地说。

若不是身处客栈,恐有外人,若不是尊卑有别,我激动得差点要拥抱相公。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老爷昨夜可曾休息好?”见到相公父子无恙,我长舒了口气。

“我睡得很好。今早醒来精神也很好。”相公望着我,深邃的眼睛里似有话说。

我知道精细的相公一定话有所指,又不敢造次,便试探着说道:“老爷昨天旅途劳累,很是辛苦。”

“所以你就端来了那杯茶?”

我暗地里一惊,“是,老爷,我……”

望着相公清澈的眼神,我知道狡辩无用,终于不好意思地笑着赔罪:“昨夜杨兴多有唐突冒犯,还望老爷不要怪罪!”

相公笑了:“是云儿捣鬼,你本不知情,又何必替他担待?”

他已经洞悉一切。

我懊悔自己只知道打坐,没有想到相公会这么早醒来,早知如此,我该早点带岳云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相公发现我们在他的房间,得知病情暴露,不知道是否会恼怒,又会如何处置。

相公看出我的疑虑。他笑着说:“我是在你扶我站起来时觉出不对。今早醒来,看见你和云儿都在,我便已猜出了八九分。我就知道,我的眼病,瞒来瞒去,终究瞒不住他。我起身察看时,云儿在椅子上睡得很熟,你在一旁打坐也没有听到动静,我猜想你们定是忙了前半夜,又守到后半夜。为了我,你们……也真是费了心思,我无言以谢,又怎么会怪罪。”

我恍然:“老爷把少爷抱回自己的房间去睡,恐怕也是顺水推舟吧?”

相公笑着对我说:“云儿这样大费周章,也算得用心良苦,我总不能拂了他的意。”

我终于放下心来。“老爷不责备少爷就好。大家一起出来,少爷和我,就一定要照顾好您!”  

相公感慨一声:“我执意要来吉州,连累了你们一同受累。”

“我没什么,正好打坐调养气息,倒是少爷忙里忙外,累了一天,我真羡慕您有这样聪明懂事的好儿子。您说我哪辈子才能修来这样的好福气呢。”我几乎有点嫉妒。

相公开心地笑了:“你喜欢云儿,自然只看到他乖巧伶俐的一面。殊不知这孩子若是犯了倔脾气,着实令人头痛!虽然家里人都说,他只听我的话,可即便是我好言相劝,他也未必次次肯听。他若生起气来,我们不知要费多少心思才哄得他开心。他资质不错,人也聪明,兴趣偏却只在钻研医术,兵书战策是读了几本,可杂七杂八的医书也读了不少,我教他武功,他却屡次央求我去找名医给他做师傅。有他在身边,能多个人照应不假,但他若是想对谁做什么手脚,大家都只有听天由命的份。”

说起儿子,相公的神情,和天底下的父亲,没有什么分别。

“爹爹,杨叔叔,做什么手脚,什么听天由命?”稚嫩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相公和我停住了谈话,相视一笑。我转回身,岳云裹了件棉衣,揉着惺忪的睡眼,正仰头困惑地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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