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活的地方,常常也是人场,老人孩子都喜欢在他周围凑热闹。他一边干活儿,一边听老年人讲古,时不时地也插言几句,彼此互动。时不时地还拿出自己加工的老旱烟,连烟锅带烟叶,一股脑地递给旁边的老爷子们,任凭你一袋我一袋地抽去,很是大方。孩子们看着他那些木匠工具,都感到好奇,偶尔趁他不注意,捞起他的斧头刨子就比划几家伙。每到这个关口,他往往本起脸来阻止,然后他跟周围的人解释道,自己这样一来是担心小孩子们受伤,二来也恐怕他们弄坏了自己的吃饭家伙。要知道,俗语有讲究的,所谓木匠的锯、厨子的刀、大姑娘的小蛮腰,那可是别人不能动的三件宝。 我对他是比较尊重的,按照家里老人的交待,让见了面要管他叫大爷。每次打过招呼,我都能得到他一句“这孩子真懂事!”的夸奖,甚至还伸出手来轻轻拍一下我的头。因此,即使我有时摆弄了他的工具,他也仅仅是叮嘱一句“小心点,别碰着手了,小乖乖。”却从来没有训斥过我一句。 那时候,学校搞军训,要求人人都必须有一杆红缨枪。我虽然自己动手能力也可以,但是苦于没有应手的家伙,感到做出来也不会多漂亮。放学后,我灵机一动,想到这事肯定难不住木匠大爷。于是趁着他跟前没有人,就跑到正磨斧子的木匠大爷面前,悄声央求他给自己做一支红缨枪。他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几个孩子,也低低地声音告诉我:“你先玩去,等我做好了,你来拿。”我听话地跑开了,但是眼睛却总是盯着他的手头。临收工的时候,他刚朝我招了一下手,我正想跑过去,恰巧我的一个小伙伴凑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下,对木匠大爷摇了摇头,他也点了一下头。看来,只能另寻机会了。好在不大一会儿,我的小伙伴有事走了,我赶紧跑过去,接过木匠大爷递上的红缨枪枪头。那个精致劲儿,一下子就让我激动不已了,它小巧玲珑,有尖有棱,比例协调,和同学们的相比,我的这支要是排第二,那么绝对没有第一了!我赶紧向他道了谢。他怕被别的孩子看到也来纠缠他,就让我塞进衣服里赶紧拿回家,告诉我自己找根竹竿做枪杆,再用红颜料染点苘匹子当红缨就更完美了。果然,第二天我的红缨枪刚在同学面前一亮相,就赢得了满堂喝彩,出尽风头。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又跑到木匠大爷旁边玩,我照例向他打过招呼。他若有所思,欲言又止,便又接着干活了。我正玩得高兴,他突然让一个小孩把我叫到他跟前,让一位年龄稍长于我的本家大哥拿给我一捧水果糖,都是电光纸包装的,很高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的糖块。他告诉我先不要吃,赶紧拿回家给大人看看再吃。我听话地当即拿回家了,当时只有奶奶在家,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让我先不要吃,说等中午父母干活回来再说。好不容易,父母散工了,听了我的诉说,他们一时也不知木匠大爷为什么要给我买糖块。显然这一捧糖,至少也得花个两三角钱,而那年月,一个男劳动力一天才挣十个公分,一公分只值五六分钱,这轻而易举就是半天的工啊?奶奶猜测说,是不是木匠接了什么喜门活儿,散喜的?还是父亲很快想起来了,说这应该是上次进城,父亲替他垫了一角钱的洗澡票钱,他回来要还给父亲,父亲没要,他这是在变相还钱的。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父亲又问我,是不是在场的每个孩子都有一份这样的糖果?我肯定地说,没有,没看到别的孩子也有。 我的父亲是生产队的副队长,为人厚道耿直,公私分明,往往既受尊重也遭记恨。木匠大爷从来没有直呼过我父亲的名字,都是管他叫二兄弟,他们彼此私交也是不错。他怕硬要还父亲钱,会弄得彼此尴尬,不还又心里不安,于是就想出了这样的招儿。 常言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木匠大爷家的大娘也和他一样,会做人,对我很客气。他家门口有一条大路,比较平坦,可巧在他门前是个小上岗,坡度不是很大,正常步行根本不受什么影响,但是对拉平板车的人来说,尤其是重载,每次走到这里都是个难题,就差那么一点力气常常愣是拉不上去,但是只要有人能上前帮忙推推,一下子就可以上去了。我刚小学毕业就自己拉平车去湖里干活,要么拾柴火,要么拉积土垫猪圈,每次最怕的就是上这个岗。刚开始,木匠大娘只要看到我拉平车过来了,大老远就忙着赶来帮我推车。 后来,我的父亲被人打成了“走资派”,队副就不让干了,人情冷暖的界限一下子分明起来。父母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小小年纪的我也只好委屈地夹着尾巴做人,品味着世态炎凉。别的不说了,单是从木匠大爷一家人身上得到的感悟,就够我一辈子咀嚼的了。那段日子里,我感到木匠大爷仿佛变了个人一样,突然陌生起来。一次生产队的批斗会上,他自告奋勇地给我父亲“提意见”不说,发言结束时,居然伸出手重重地打了我父亲一个巴掌。平日里,他也似乎有意躲着我,我跟他打招呼,他阴阳怪气,爱理不理的样子。木匠大娘明明看到我又拉着重车过来了,偏偏装作没看见。记得有一次,下着雨,刮着风,我实在拉不动了,央求她帮帮忙,她睬都不睬,竟然直接转身进了屋。无奈之下,我只有咬紧牙关,伸长脖子,自己憋足劲头硬拉,可是毕竟年幼,力气瞬间耗尽,还是没能拉上去,车子不仅不肯爬坡,反而快速向后倒去,车尾猛然着地,车把将我吊了起来…… 好在不久,上边就给我父亲平反了,仍让他当队副,一切又都回到从前的样子。木匠大爷自然也对我又客气起来了,木匠大娘也恢复了过往的热情。此时,我懵懵懂懂地也明白了一些事理。再次得到木匠大爷、大娘的帮助时,我嘴里感谢着,心头却十分的别扭,总有种吞了一只苍蝇的感觉。 木匠大爷有五个孩子,俩儿子仨闺女。长子继承了他的衣钵,传统的手艺没学到多少,传统的工具却被他逐渐淘汰了,多数换成半自动的,省了很多的力气。特别是他的为人有点令人不敢恭维,他最终因手脚不太干净,进去了,关了三年才放出来。结果不仅改造收效甚微,反而从此更加不听老子的话,说轻了,只当耳旁风,说重了,就对老子横立鼻子竖立眼,就这样,父子俩总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净扯劲儿。有一次俩人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又闹崩了,不容分说,儿子冷不防捞起斧子就朝老头头上劈去,幸亏老爷子动作麻利一点儿,仅仅削掉了肩头的一块肉,没有大碍。 到后来,木匠大爷掏尽积蓄,求老爷拜奶奶,好歹给大儿子说门亲事让他结了婚,自此各燎各的锅,各吃各的饭,互不干涉。紧接着,他钻窟窿打洞,省吃俭用,才又完成大儿女的终身大事,至于其他孩子的事,他已经明显感到无能为力,只好听天由命了。 生产队解体那年,老爷子差三天六十五岁,头天晚上还和老伴有说有笑的,谁都没料到,第二天早上该吃早饭时才发现,他已经浑身冰凉,寿终正寝了…… 2023-05-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