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一品红 2018-12-30 新浪收藏 文/詹丽
写岳红老师,是我由来已久的一个念想,但一直未动笔。一是因为疏懒,二是觉得相晤太浅,我写不出她的神,更写不到她的魂。每次她来安徽,于我而言如惊鸿小驻,我们相见多在寺院。偌大的开福寺,安静空旷的佛殿内外,一二穿着海青的僧人灰色或黄色的身影,来来去去红男绿女的香客游人,我常常忆想起岳红一袭暗素色的长袍纷拂行走于廊檐下的绿荫道,飘如水上云,瘦如清风竹,那一种中和与中性的风味,宜古宜今,既不突兀,又极具辨识度。
岳红 岳,是承袭先祖岳飞的忠烈之姓氏,红,我固执地认为就是她的本色,她本人几乎从不着艳色衣装,那种红,是从骨子里流淌出的,原初、炽烈而纯粹,带着一丝神秘,一如她的网名“中国红”,岳飞的千古绝唱《满江红》,碧血丹心,佛骨柔情。总之,岳红这个名字,这个人,给我带来的冲击再也无法磨灭。 与岳红的联系缘于《教弩梵音》的创办,杂志缺人缺稿,当时的执行主编天天为筹稿伤脑筋,经人介绍约到岳红。那段时间,杂志的邮箱里头一批到达的稿件“岳红”这个名字总是少不了的,卷首语、人物访谈、寺院巡礼,期期重磅主笔,速度胜过特快专递。从编辑和校对的角度看,她的文字更是让人惊喜,无可置疑的专业水准,行文从容大气有章法,压根不用你费劲巴拉地删呀改的,校阅起来极度愉悦。我们缺的就是这样原创能力强、文笔才情佳的作者呀。
和岳红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酒店的活动上。浮动着亮晶晶的金色氛围里,她正与人轻声商谈着什么。当她起身含笑向我打招呼时,我心里噔地亮了一下,这就是写下那些文字的她了。清瘦得有些苍白的面容,一袭长衫萧然而立,眉目纤秀而含锋,媒体人特有的开朗热诚与作家自带孤绝的清冷疏离并存,很奇妙的一种气质,在酒店一片纸醉金迷里显得格外醒神明目。
2014年夏,杂志摇摇晃晃出了几期后,原来的执行主编因故退出,执行主编的担子便落到了岳红肩上。她常年在北京,事务繁多,飞来合肥小住几日就又得离开,那时我和几位留守的同仁跟她都不太熟,只能心怀迷茫地观望期待。
转眼秋去冬来,一落脚开福寺,岳红便和杂志的主办方开福寺的法师们议定了接下来的行程,拟定的主题是走进庐江,探访庐江佛教今昔的变迁发展。岳红召集编辑部为数不多的人马,年底前奔赴庐江,深入大小寺院采风寻访,以图掌握大量第一手资料,尽快整理出刊。
当以庐江实际禅寺为封面的新一期杂志拿在手中时,我们恍若挺过了一道难关,吁出一口长气。精干的美编和岳红强强联手,两人同时扛起好几份活。美编自己经营着一家图文公司,放着大把的赚钱机会,投身佛教杂志出版,不但拿不到一分钱酬劳,时常还要倒贴钱,他和岳红一样,完全是出于一份坚定的信仰、一腔赤诚的情怀支撑,岳红是他在编辑部里最为欣赏和尊敬的人,两人撑着病痛之躯仍不辞劳瘁、一力承担的气概如出一辙。
起初我们并不知道岳红身体已出现严重不适,又是很长时间没有见面,后来才从师父口中得知一点她的病情,不久得到通知,她回合肥了,招大伙编辑部会谈,我心里涌动着春日初晴般的豁然,赶到编辑部,一进门就看到岳红正坐在电脑前看样。被她一把握住我的手,我反倒有些局促,她笑着说:“你从外头来,手挺冷的。”她的手掌柔软暖热,让人放松。其他几位同仁相继到了,摄影师也来了,大家围坐茶叙,看着岳红神采奕奕、谈笑风生的样子,实在想不起来她身患一场重病,正在疗养期中。
岳红除了自己写作,一个人审阅、编辑所有的文稿,美编则揽下了装帧设计、排版送样直到印刷的环节,二人不遗余力地引进新作者,维系老作者,为了解决图片荒,编辑部正式吸纳了摄影师团队。
与社会上企业不同,佛门做事讲“随缘”,不久寺院方面负责刊物的智雨法师到中国人民大学读研,等于杂志的核心领导层出现了空缺,许多工作陷入停顿,原定的双月刊出版周期一再拉长,一度变成了季刊和半年刊。编辑部的人员也在悄悄更迭,有人退出,有人加入,缘来缘去,因怀着一颗愿心相聚谋事,又因各自不同的因缘留下或离开,没有为稻粱谋的生计压力,也无严格的纪律约束,家务和职场事务缠身,做起事来难免缺乏效率。岳红和美编一如既往地勤勉自律,维持着整个团队的凝聚不散。对一本刊物来说,主编是灵魂所在。岳红属于孕育艺术、塑造艺术、生发艺术的人,她无所谓精致不精致,我也不能用美与不美形容她,她其实擅长的是追寻美、创造美和超越美。无中生有,有而不执。正是她身上的这种力量让人着迷。有她在,我们就觉得会有产出,会有收获。
大家来自四面八方不同行业,带着不同的秉性脾气,有的木讷而内秀,有的敏感而刚强,有的暮年体衰有心无力,有的热情高涨实则内心深受困扰,当然也有我这样懒惰笨拙不思进取的,无论什么样的人,岳红都予以最大的包容和接纳。一个新来的小姑娘受不了师父的严厉呵责向岳红激动地诉说,一位初入佛门的女作家因与同仁相处不愉快,随岳红去郊县采访时沿途倾吐苦恼,还有一位朋友,生活和情感上的困境导致她精神状态不稳定,严重时甚至无法完成编辑部分派的任务,该她整理的文稿只得全部交由岳红一手搞定。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喜欢享受现成的精神食粮,平时能不写就不写,能少写就少写,和岳红共事,虽然不能完全根除龟速拖稿的恶习,但真的不好意思一拖到底颗粒无收。
工作群里,岳红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必会恰到好处地带来问候和抚慰,恰如其分地安排事项,恰逢其时地提醒有待交齐的图稿。能感受到网络后的她那轻柔谦和的语气,带着洞悉、宽容和劝勉的微笑。有的人的聪慧咄咄逼人,有的人的聪慧充满了算计,岳红的聪慧是清澈和坦荡的,让人忍不住产生欢喜、钦佩和清净,一想起头上有一位高效率高质量工作的主编大人,一个身先士卒的典范,那无形的鞭策无时不在,加上她又那么擅长挖掘每个人的“闪光点”,我就被她一两句夸得找不着北,相信自己真能写出花儿来,每当想偷懒和思路卡顿的时候,有关她向我传递的种种涌现心头,推动我、唤醒我、一再一再地输入力量。
在合肥停留的有限数日,她的行程安排得如压缩胶囊。不是带队拍摄明教寺和妙安长老的纪录片,就是将精心打造的禅音佛乐无偿供养寺院,绍介和协调文艺家和佛门之间的深度交流。编辑部的事儿不用说,开车带我们去长丰和肥东肥西采访,带我去叩访山水禅意画家,跟她一块儿出行是一种享受。前文提到的那位可爱又有些迷糊的女作家,我们去泾县宝胜禅寺参学,集合上车每每不见她踪影,岳红不放心下车找寻,怕她万一迷路走失了。她总是把每个人照顾得很好,可是她自己,也是一个需要照顾和关爱的人哪!
“办这个杂志,对我们来说,同样是一种修行啊。”她不止一次地这样说。
我冒昧地问岳红讨要她与台湾永芸法师合著的《北京伽蓝记》,书很快邮到了。这是一本翔实书写北京佛教寺院发展沿革的著作。在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一千五百年后,终于又有一个以地域为坐标的佛教寺院纪实文本横空出世。书页中那些丰盈厚重的文字和图片,在不动声色的记录中埋藏着巨大的震撼力,我仿佛看到僧俗两位女作家一路跋涉求索的单薄身影,她们以天地为纸卷,以心血为笔墨,激活了尘封历史中的一幕幕图景:苦难与辉煌、烽火与和平、世事的五常与法脉的艰辛存续……岳红觉得,成稿时间仓促了些,书里还有不尽如人意之处。2014年春,她陪着永芸法师访遍洛阳的山水伽蓝,如今《新洛阳伽蓝记》已经出版,二人相约再启程去西安、南京……岳红的计划里,想将合肥也囊括进来,有这些年在安徽开展的佛教文化事业打底,她希望能完成“庐州伽蓝记”的编撰。
随着与岳红交往的深入,我反而越来越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状态了。她似乎总在路上,脚步不停,思考不停,笔耕不停;她又似乎总是沉得住气,举重若轻,正应了她的法名“祥宁”。在接手《教弩梵音》之前,她手头还主持着另一本佛教杂志,江苏常州宝林寺的《般若山》,此外宝林寺筹办观音阁开光、筹备观音文化节,一桩桩忙不完的事。我在电脑上观赏着她发来的观音阁的高清图片,听着她做编剧的电影主题曲的初样,给我回复前才和一位文化界人士商谈合作的事,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可以同时忙着这么多事,还可以做得这么有声有色,她的时间跟我们这些人的时间到底是不是一个概念?最了解和心疼她的是亲人,她儿子就曾抱怨妈妈:“你不要千处祈求千处应啦,你还不是观世音菩萨!”。
早年的岳红,应该是一位才华横溢不掩锋芒、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女性,如今在她身上,文人的孤高傲岸、睥睨世情已然淡化了很多,才情犹卓,风骨益坚,从内心生长出的慈悲正努力带给这世界更壮阔的深情荫覆。我不清楚她经过怎样的心路历程和千锤百炼,只有深深被她的宏深愿力和坚强心志所感召,一如她写下的这首《满江红》,是纪念和应和先祖的壮怀激烈,也是宿世以来无悔修行追寻至善至美境界的心声:
曾经沧海,来时路,荆棘满途。举头处,星月在天,人寄孤旅。半生辉煌如梦断,百回劫难不重数。从头约,抱定终身愿,志踌躇。
西方净,谁乐土?常寂光,有人遇。挂长帆,浩浩荡荡奔赴。心怀高远走天涯,花开花落香如故。拭目待,璀璨遍人间,任来去。
詹丽:媒体人,供职于安徽《合肥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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