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之恋

家乡的山不算陡峭，更说不上雄伟。但隐翳其间的山路，对我独有情钟。这条山路，是伴我从深山走向社会的崎岖之路。

小时候，穿着妈妈做的“棉窝窝”，艰难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常摔跤。我嘟嘟嚷嚷地说；“路孬，不好走。”妈妈指着一块带黑斑的石头说：“这儿原来没有路，是同治年间你曾祖父岳廷虞和这儿几户先民开凿出来的山路。为开山取石，你曾祖父砸破了手指，血溅红了铺路石。”我望着路旁嶙峋的山崖，默默地行走在山路上。

上学读书了，这是从家去丁家觀私学唯一的一条捷径。我每天来回两次行走在山路上，偶有跌跤，但山路还不算狭窄，也不会摔下悬崖。父亲告诉我，你爷爷岳先国是个石匠，光绪年间，他和你祖母（我称李婆婆）花了一个冬季的时间，又将这条山路大修了一次，使这条山路的石梯平缓了，路也比以前宽多了。因修路，你先国爷爷得了伤力病。从此，他就一病不起了。为怀念祖父祖母修路的善举，姨父岳明睿（号，哲生），在祖父辞世后，在这条山路的岩石上，錾刻了一个象征慈善事业，观世音菩萨的净水瓶，落名“哲生”。十年浩劫时期，被视为“四旧”，加之姨父在1937年当过保长（相当现在的村长），被革命群众视为反动的东西。在它上面涂写了一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最高指示（毛泽东语）。虽将“哲生”二字覆盖了，但净水瓶的图案现仍清晰可见。人，不管是伟人，还是草根，其躯体最终都会与草木同腐，唯善行义举可与青山长存。

读初中了，我登上当时流行的草鞋，假日里走在这山路上，路边的参天古树已被砍了许多，大跃进为使粮食亩产“上万斤”，烧泥土肥田了。山岩的岩鹰不时凄鸣，使人有几分悲怆，祖辈早已辞世，姨父也英年早逝。我极力搜寻这条山路上先辈留存的遗迹。快到山垭口，在一尊巨大的岩石下，用粉笔书写着“中华四万万同胞起来，打倒日本！”落名“哲生”。我的眼睛亮了，心跳加速了，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写标语的石岩下，拨开树梢，定睛细看：拳头大的粉笔字，笔力遒劲，分左右两行工整排列，虽经30多年的风雨侵蚀，但在突兀山岩的遮挡下字迹完好。加之周围树荫的掩护，没有遭到人为的破坏。我不由大声诵读起来：“中华四万万同胞起来打倒日本！”读者姨父书写的抗日标语，踏着先祖修的山路。我凝视着蓝天，感慨万千，普天之下，唯有爱国才是世界各民族的共同认知。

读师范了，我穿一双有时代特色的胶鞋，也常走这条山路。山路依旧，只是路旁的岩石上写满了石灰标语，什么“超英赶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誓叫河水让路，荒山献粮！”我对这些豪言壮语自是佩服，因为这是时兴的政治标语。但一看自己脚下的山路，朦胧间，眼前似乎晃动着祖先开山劈石的铁锤；虚幻间，仿佛先祖的开山号子在耳边回响。不知不觉，又望见那幅“······打倒日本！”的标语。我百思不得其解：先辈为啥只修路，不留点豪言壮语呢？！

执教了，我身着时髦的中山装，穿一双怎么也擦不亮的皮鞋，还是常走这条山路。山路还是那个样，只是路旁又添了几条与时俱进的标语。“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一时期中国广大农村正“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鸡斗，与狗斗。斗来斗去，斗得萝卜咸菜碗碗素。社员年终分不到一盒蛤蜊油，革命化的春节吃狗肉”。口号吼得震天响，鸡鸭斗得满天飞，老百姓的日子确一天比一天难熬。我在这山路上挪动着沉重的步履，走到姨父写的那条标语前，凝视着“打倒日本！”日本不是打倒二十多年了吗，为啥贫困始终不能消除呢？看到这没有雕琢，没有装饰的标语，我悟出了一点道理：求实，务实，才能急民生所急，想民生所想。

    退休了，我穿上仅有的一套西装，常在这条山路上漫步。山路已被野草湮没，一些路段已是荆棘丛生，行人无法通行。这条山路已被山脊的一条公路取代。我还是饶有兴趣的走在这条山路上，手持一把镰刀，斩断丛生在路中的荆棘。我不敢妄称自己是在披荆斩棘，而是为了寻古，缅怀祖先，追忆那些逝去的岁月，奋力从苦涩、忧伤中突围而出，欣慰的是历史老人终于醒来——错乱的步伐得以矫正。                 

                                                                                     201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