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这里的十八位农民冒着坐牢的危险摁下手印,分田到户,掀开中国农村改革的序幕;三十年后—— 小岗村重走集体合作之路 方伟阳 章玉政 从安徽省凤阳县城往东,过临淮关,东南行至小溪河镇,小岗村很快出现在眼前。 30年前,十八位勇敢的贫苦农民正是在这里摁下鲜红的手印,掀开了中国农村历史崭新的一页,中国千百万个乡村从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30年后的今天,小岗人再次来到一个艰难抉择的十字路口。合地、走集体之路,重新摆在他们的面前。 30年一个婴孩已经成年,30年一个大国完全崛起。30年来,一切都在变化,唯一永恒或许只有改革本身。 小岗村处处是工地 2008年3月13日中午,50多岁的杨明吉走在小岗村中心地带的“友谊大道”上。见到熟人,杨明吉递上一支香烟,闲谈了几句。 此时,全长700米的友谊大道上四处堆积着成垛的红砖、成堆的沙子和建筑石子。友谊大道南北两边,好多家庭正在将老屋拆除,修建新房,有的二层小楼已经初具雏形。 洋溢在春风当中的小岗村俨然成了一处大工地。“一百来户人家差不多有五六十户都在翻修或新建楼房”,小岗村村民委员会主任关友江告诉记者。 今年六十周岁的关友江年轻时讨过饭,是当年摁下红手印的“十八户”之一。如今,他不仅是小岗村村民委员会主任,同时也是小岗村大包干纪念馆的副董事长。关友江有些忙,在接受了记者采访后,又匆匆坐车到镇里开会。 “家家户户都打算盖房子”,杨明吉告诉记者,国家正在建设新农村,我们这里盖一栋小楼补贴两万块钱,不过钱还没拿到手。 杨明吉的家在友谊大道的南侧,那是一层楼的平房,“上面再垛一层,就成了两层小楼。” 这项工程大约花费三四万元钱,杨明吉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情,不过一下子拿出三四万元绝非易事,“去年儿子才结婚,年底又添了一个孙子,都是喜事啊,花了好几万块钱。” 条件好了,不住草房了。杨明吉颇生感叹,不过房子盖好了,腰包就瘪了,农村人来钱难啊。 记者眼前的小岗村仿佛成了一个集镇。不仅有社区医疗服务中心,有自来水,有垃圾填埋场,装上路灯的水泥路上还三三两两停泊着小轿车。不过,村东头满目的葡萄架、村西头黑压压的蘑菇大棚,告诉记者这里依旧是江淮大地上一个普通的村庄。单干搞生产是搞到头了 今年虚岁六十的严宏昌永远忘不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眼里习惯地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严宏昌在和记者聊天时非常健谈,“那时候,想找十八个人一起开会,非常难。就像搞地下工作一样,只能单线联系。” “譬如说,我和你关系好,我就偷偷地动员你。你然后偷偷地动员和你关系好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将我暴露。” 就这样,1978年12月,“十八户”的当家人聚集在村民严立华家,摁下了生死手印,分田到户。在摁满手印的“秘密协议”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万一走漏风声,队干部为此蹲班房,全队社员共同负责把他们的小孩抚养到18周岁。 1979年,作为带头人之一的严宏昌突然处在了风口浪尖。“一开始就给我定了性。说我拉社会主义的倒车,挖社会主义的墙脚,走资本主义道路,是标准的现行反革命。” 严宏昌不服气。他和干部说,“我一个农民,交售了粮食,对国家有贡献,就是光荣的。难道年年吃回销粮反而光荣?” 大包干的第一年,小岗村大获丰收,严宏昌交售的粮食“差不多完成了二三十年的任务”。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当时的青年如今年近花甲。5个子女也成家立业,“大儿子开了公司,小儿子出国读博士。”严宏昌感到很满足,“现在生活有保证,党和国家政策又好,比30年前不知道幸福多少倍。” 不过,严宏昌也颇有遗憾,“小岗村和过去相比,翻天覆地;和其他先进村相比,差距很大。过去这么多年,小岗村错失了好多发展致富的机会。” 和严宏昌一样,当年一道摁下手印的“十八户”们也不是很满足,“现在农资价格涨得快,单搞农业生产、靠种地很难致富。” 上个世纪80年代前期,是分田单干的黄金时期,一家人起早贪黑地干,一年就成了万元户,严宏昌说,“89年我家花了10万块钱盖了这个大瓦房。”后来就不行了,小岗走慢了。一开始各种税费、提留统筹负担好重,后来农资价格涨得厉害,一亩地赚不到几个钱,顶多落点口粮。 单干搞生产是搞到头了,青年人开始外出打工。“全村100来户人家,大约有七八成人家都外出打工了。”光友江说。 “分田到户”还能一直沿袭下去吗?多少年后,很多小岗人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 村头的《小岗村新农村建设规划》虽然已经有点破旧,但却寄寓着小岗人的梦想 大包干纪念馆的雕塑,再现出三十年前的感人一幕
2008年3月12日,植树节。在小岗村西头的那片葡萄园里,全村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开了个会。 “除了外出打工的,村里人差不多全都来了。”关友江告诉记者,人很多,没地方坐,有的人只好站着。 这次村民会议只讨论了一个话题:土地流转。 村里想得很清楚,个体式的农耕作业只能吃饱肚子,不可能走向富裕。要发展,必须走集体合地之路。 在这次村民会议上,村里拿出一个方案:以每年每亩500元的价格,将农民的土地反租过来,统一平整,对外招租。 引进资金和项目后,办起来了厂子,村里人还可以进厂打工,也可以获得额外的收入。 “至少80%的人同意这个方案”,关友江告诉记者,即使退一步说,不把土地反租过来,大片土地集中在一起,进行平整,小田变大田,也可以顺利实现大农机作业,土地的利用效率会高得多。 小岗村当前一个重要的任务是招商引资,将这些土地资源利用好。关友江告诉记者,目前小岗村有一个养猪厂、一个钢结构厂,还有一个面粉厂今年也要投产。 这些工业显然是远远不够的。今天的小岗村让周边村庄很是羡慕,然而头顶着“中国十大名村”光环的小岗村,和全国其他名村相比,不论是产值还是人均收入,都有不小差距。 种种迹象显示,在“分田到户”30年后,小岗村走向集体合作的脉络越来越清晰。 小岗的未来在何方? “风正一帆悬。小岗人对未来充满信心。”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小岗村党支部书记沈浩信手拈来一句唐诗。 在沈浩看来,小岗村当前已经走到了一种蓄势待发的节点上,“我们将小岗的产业发展定位于现代农业、旅游观光业。”沈浩透露说,最近几年来,小岗村不断更新、改良葡萄品种,差不多有600亩土地种上了葡萄,这占了全村土地的近三分之一;村里还发展养殖业,这些都有力地提高了农民的收入。“最近三年,小岗村人均纯收入连续高走,到2007年底已经达到6000元。” 全长21公里的小岗大道将在今年6月底前贯通,届时凤阳县丰富的旅游资源和小岗村的红色旅游将紧密地连接一起,“游客从韭山洞出来,可以直接很快来到小岗。” 沈浩透露说,小岗人的收入一年一个台阶,“两年后收入将达到一万元”,农村居住环境、基础设施建设也大为改善,“不仅摩托车、冰箱、洗衣机走进了小岗家庭,还有三户人家买上了小轿车。” 这位从安徽省财政厅选派到小岗村担任支部书记的“城里人”告诉记者,2004年他第一次来到小岗时,路非常难走,连当时一位副省长的座车底盘都剐坏了,虽然有过心理准备,一看到实际情况,心里还是非常落寞。“这些年下来,有时也很委屈,也流过几次泪”,不过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了,小岗村也一天一天地变好。 挂职3年期满的沈浩,本来可以回到合肥上班了,却又被村民们挽留下来了。“小岗村的村民们事隔几十年之后,再次主动按下手印,派代表到省里要求把我留下来。我不能辜负这种信任。” “纪念改革最好的方式就是继续深化改革”,沈浩说,现在是小岗发展历史上的最好时候,小岗人有条件有信心通过集体合作之路,让大家的腰包鼓起来。同时,这种集体合作之路,是一种市场化的道路,和30年前集体制的内涵完全不一样。时间回到2008年3月1日,小岗村和周边的石马、严岗正式合并。一个新的小岗村诞生了,“人口从四百多人增加到4000多人”。 老小岗村被称作为小岗村核心区。关友江告诉记者,小岗村现在擘画的集体合作之路,只是在这个核心区进行。“等到时候成熟了,再考虑进行全面推广。” 从这个角度来看,“分田到户”30年后的小岗村,再次扮演着一块改革试验田、一个标本的角色。 而实际上,农村土地流转、走集体合作之路,正是全国很多农村地区当前不断探索、不断思考求解的一个宏大命题。 沈浩表示,在没有任何资源优势、区位优势的背景下,个体化劳作的小岗能够富裕起来才是不正常的。“社会发展到一定的阶段,要富裕必须走集体合作之路。” 当年“大包干”的带头人严宏昌,2000年前后也担任过村民委员会主任,当时他也曾尝试通过土地流转,种植葡萄,发展农业,“土地流转是一个正确的思路”。 不过,严宏昌表示,走上集体合作之路,一定要妥善解决两个难题,否则就是回到30年前改革的原点,“一是集体化必须能产生更多的收益,农民手中唯一的资源就是土地,一定要比个体经营更赚钱。二是不能损害农民的利益,农民要得到更多的实惠。譬如说,租地的一亩500元钱一定要保证。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农民的拥护。” 这不仅是小岗村再次改革必须面临的两大考验,同时也是中国千百万个和小岗一样没有多少资源和区位优势的广大农村,必须正视的问题。 告别严宏昌,路过小岗村大包干纪念馆时,附近小溪河镇的一对新人正在纪念馆里拍摄婚礼外景。新郎邢正军说,“大包干不仅是小岗人的骄傲,也是凤阳人、安徽人的骄傲。” 新人手中捧着的红花,与远处广场上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交相辉映,格外耀眼。这里,不仅记录着中国农村改革的30年历史,同时也昭示着中国农村的未来…… 采访手记 这似乎是一片充满神奇色彩的土地。 30年前十八位农民的惊人之举,被演绎成无数个版本,争相传诵。当年的许多细节其实已经无从去追寻,即便是如今被统称为“十八户”的当事人,也很难过多去描绘他们最初的“英勇果敢”。 一切,缘于生存的艰难。穷则思变,几乎已成为中国农村千百年来的永恒主题。走进小岗,你才会发现,中国农民对于这一主题的探索与开拓,还将继续下去。前路茫茫,唯有努力。 这或许正是在改革开放三十年纪念之际重新品味小岗的最大价值。除了头上那一道红色的光环之外,小岗其实更像是中国千万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一片贫瘠的土地,千百勤劳的村民,没有更多的优势。 变,是唯一的希望。 |